布尔加科夫（1）

　　“那么性呢？”契尔特科夫问道，用被湿疹摧残的手掌擦着额头。“你才二十四岁，”他在桌子对面探身说，“可不是容易禁欲的年纪。”
　　
　　我收回了不情愿在唇边挤出的微笑。弗拉基米尔·格里格列维奇·契尔特科夫没有丝毫幽默感。除了肥胖和烂皮肤，缺乏幽默感是他最引人注意的  地方。
　　
　　“我知道托尔斯泰伯爵不赞成性关系。”
　　
　　“他蔑视它们。”契尔特科夫答道，“还有，我要提醒你，他从来不用爵位称呼。他早就放弃了这个头衔。”
　　
　　契尔特科夫令我紧张。不用托尔斯泰的爵位称呼他，让我很别扭。我在有教养的环境中长大，从小被教导要顺从权贵。契尔特科夫以为我不知道他放弃了爵位，这让我颇为恼火。我从托尔斯泰的作品和其他很多方面了解到他的一切。流言飞语如浓雾般笼罩着列夫·托尔斯泰这个名字，而我无时无刻不在尽可能地吸收这些烟雾。
　　
　　“你必须跟我们一样，叫他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契尔特科夫补充道，“他更喜欢这样。”
　　
　　契尔特科夫变色龙般的皮肤松松垮垮地堆积在他梨形的秃头上，我仿佛能透过他的额头看到他的大脑前叶。他用肿胀的手指敲击着空荡荡的桌面，生硬地说：“我想你一定看过《克莱采奏鸣曲》吧？”
　　
　　我点点头，心里却希望我们不要谈这部作品。我认为《克莱采奏鸣曲》是托尔斯泰的败笔。故事的主人公波兹德内歇夫跟列夫·托尔斯泰有什么共同之处吗？我无法相信。那个男人谋杀了自己的妻子。虽然我自己并不认同，但很多读者认为那是一部反对婚姻的小册子，一颗满载着仇恨的导弹，一本二流小说。它跟《安娜·卡列尼娜》完全不同。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对吉蒂和列文的婚姻倍加赞美，犹如在冰冷的俄罗斯天空举起一面旗帜。波兹德内歇夫算什么东西！
　　
　　“我不想就贞洁一事太过啰唆，但我去年安排的一位仆人先后糟蹋了两个跟随托尔斯泰家多年的女佣。列夫·尼古拉耶维奇非常苦恼。我必须事先说清楚不能再出现类似的问题。”
　　
　　我绝对自信地摇了摇头，内心却为自己被等同于一个仆人而震惊。我觉得我的脸上表现出些许怒意，于是试图用双手遮住面颊。
　　
　　“很抱歉提到了敏感的话题，”契尔特科夫说，“我总是说，人不能太注重细节。”
　　
　　“没关系，”我说，“我理解。”
　　
　　这份工作似乎在离我远去，我感到恐慌。我一心只想做托尔斯泰的私人  秘书。
　　
　　契尔特科夫绕过书桌，站在我身旁。他冰冷的手搭在我的手腕上。“我从玛科维茨基及其他人那里听到的都是对你的赞扬。而且你写的关于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的文章，我都认真看过。他也是。有一点……幼稚，但是很有思想。”
　　
　　“托尔斯泰看过我的文章？”
　　
　　契尔特科夫的头晃动着以示确认。我笑了。太好了，看起来一切将如我   所愿。
　　
　　“我不想让你对索菲亚·安德列耶夫娜产生偏见，但如果不告诉你她与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的分歧就是我的不对，”契尔特科夫继续道，“对他来说，这是桩不幸的婚姻。”他开始把如丝般的黑色胡须捋到下巴下面，那胡须让他看起来像个鞑靼人。“坦白地说，”他接着说道，“她跟我们不是一类人。我个人认为，她瞧不起我们，而且会尽其所能不让她丈夫的工作进行下去。”
　　
　　“可是他们结婚都快五十年了！当然，这……”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契尔特科夫向后靠着书桌，面露微笑。“你很诚实，瓦伦丁·费德罗维奇。怪不得他们大力推荐你。杜尚·玛科维茨基虽然不是很聪明，但还是很会看   人的。”
　　
　　“我听说他们之间有问题……”
　　
　　“别为这些事操心，”契尔特科夫说，“但要记住她会说我很多坏话。”说到这儿，他似乎很不安，换了语气：“我和索菲亚·安德列耶夫娜并不是一直不和。我第一次被流放时，她还向沙皇提出抗议。她在英国时经常给我写信，告诉我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的消息。现在她不想让我接近她丈夫。我在特里亚廷基买房子的事让她大为光火，即使我无法获准在那儿居住。”
　　
　　“可恶。”我不仅惊讶于自己的愤怒。
　　
　　“我就是你们所说的活的禁运品。”他微笑着说。这是自我到访时起，他第一次露出笑容。他再次伸出手，握住了我的双手。
　　
　　“我亲爱的瓦伦丁·费德罗维奇，你收到了一份伟大的礼物。你将每天见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会跟他一起用餐，你会跟他一起在林中散步。你会发现你的灵魂每天都被他的热情所温暖。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样热爱他，而且你将向他学习。”他松开我的手，走到窗边，拨开窗帘看着飘落的雪花。“他的话语将永远萦绕在你的脑海。”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父亲。父亲已经去世一年了。他以前常常用轻柔的喉音给我慈父的忠告。我从来没拿他的话当回事，但我很感激他的付出。他知道，自从我皈依了托尔斯泰主义，我渴望上帝，渴望通过学习和对思想的探讨来完善我的灵魂。父亲尊重我的选择，但他告诫我一定要小心。三十年的公务员生涯让他学会了避免思考任何事，而我拒绝继承他这种求知的无能。我要像契尔特科夫一样，成为一名门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