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有那看热闹的人,又把南市楼周明山赖账夜逃这一节故事,作了昨日饮水楼故事的下篇,全城传布开去。
乔世钟就怕此事闹不大,得此消息,笑对周明山道:“好戏开场了。”
周明山跟乔二少不一样。乔二少是置身事外,所以处处尽可以朝好处打算;他则不能不处处将坏处盘算清楚。到此刻为止,事情确是按着乔二少的设计在进展,然而这出戏往下怎么演,主动权就落在朱季卿的手中了。朱季卿得此传闻,可能会现身,也可能不现身,甚至于早就远走高飞,如今怕已在数百里之外了。而他却因此举断了归路,莫非就长此隐身在乔二少这书房里不成?所以他心里仍是吉凶未卜的忐忑。
乔二少待他的这一片殷勤,不是没有缘故的。自从进了这书房,周明山就看破了他的心思,是想讨教古董文玩上的学问。早晨起床后,他也粗粗地瞄了瞄博古架上的陈设,虽说纷杂无序,倒也没有什么赝品,大致估摸得出这位富家公子的眼界,并不是无从点拨的人。更难得的是他年纪轻轻,就能体谅别人的心绪,虽从吃早饭就一直伴着周明山,却没有一个字问到这上面,反为周明山说了不少金陵城中有趣的掌故,想让他能把那桩窝心的事情稍稍丢开。
周明山遂也强打起精神,说了些古玩行中的轶闻逸事,听得乔二少无限神往。
转机的出现,比乔世钟预料的还要快。
这日午后,朱季卿居然就现身了。
原来这朱季卿,在金陵城南钓鱼巷,有一个相好的苏帮婊子,唤作黄小大。这黄小大当小处小,当大处大,旧年在石坝街上颇红过一阵,如今年近三旬,渐有从良之心,所以特为迁到地稍静僻的钓鱼巷居住,平素非熟客不见。朱季卿虽属入幕之宾,但囊中时常羞涩,纵然偶有倚香偎玉之缘,断不敢生独占花魁之议,所以做梦都想着要发一注横财,把这黄小大赎了身娶回家去。在谋骗周明山银票之际,他就打算好了,这黄家门庭冷清,内里温软,正宜于躲藏避风。
及至银票到手,朱季卿便在北门桥下雇了一乘驴,蹄声得得,直驱水西门外大码头,似乎要搭船远行的模样。待驴夫回头后,他却返身进城,在西水关内叫了一条漆板子,窝在船舱里,沿着十里秦淮,直溯东水关下船,再钻冷巷转入钓鱼巷,从后门进了黄家。他在船舱里已做好手脚,把一万七千两银票,塞在衣带夹层里,只拿一张一千两的票子给黄小大看。那婊子见了偌大一张银票,自然欢喜不迭,从朱季卿那张瘦刀条的黄瓜脸上,都看出几分气宇轩昂来,当即按朱三爷的吩咐,挂出免战牌,把前后门都关死了,打点起酒色精神,专伺候这一位贵客。朱三爷既有一万八千两硬梆梆雪花银撑着后腰,自然气壮如牛。当夜两人覆地翻天,海誓山盟,不消说得。
第二日天方放亮,朱季卿陡然惊醒,倒底放不得心,便假说有个京师周客商,与他在生意上有些纠葛,不知会不会去县衙里罗嗦。那黄小大是风月场里滚大的人,原晓得朱季卿是个穷鬼,昨日见他摸出一千两银票,便猜到来路不正,此刻听他这样说话,心里早已明白了七八分,遂吩咐自家亲兄弟到江宁县衙去打探消息,又问明了周客商住的是南市楼,让他一并去望望。那小子在衙门口对面茶馆里,守了一个时辰,直到近午县太爷退堂,并未见有人来告朱季卿的状;再转去南市楼,正好听说有个京师客商周某人,失了银票,竟于昨夜赖帐而逃,不知去向,南市楼里主仆正在为此闹气。那小子喜孜孜跑回钓鱼巷,一五一十地学说了。鸨儿得讯,也就老实不客气,吃罢中午饭,叫婊子不要上床午睡,立逼着朱季卿去把那一千两银票兑成现银,以供花销。
朱季卿的意思,为防意外,总要再捱两天才好,禁不得婊子软磨硬缠,又不敢此时就拍出三千两来为黄小大赎身,他自己尚在有家难归之际呢,更不能放心把上千两的银票交在龟儿老鸨手里,那可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交易,只好自己上钱庄去。虽说钱庄的规矩是认票不认人,可是朱季卿毕竟心虚,不敢冒失,出门前就选定了大中桥口的义昌源分号,一则离这钓鱼巷不远,可以速去速回,二则这义昌源钱庄有北门桥乔家的股本。他料想乔家顾着朱家的大面子,不肯与他为难,所以周明山才会当天就铩羽而逃;他拿着银票去兑少量现银,就更不至于找他的碴,遂让黄家雇了乘小轿到院内,躲在轿帘后抬过去。
朱季卿是有见识的人,晓得妓窠是个无底洞,所以把银票破开,只肯兑出五十两现银,拿十两去应付了鸨儿,剩下四十两便都交给了黄小大收存。早晚风声平息,他就要将黄小大娶回家去的,这几十两银子,等于黄小大暂且替他保管着,他何不做得漂亮些,也好讨婊子欢心。
可他没有料到的是,就为着兑这五十两银子,他的行踪已被人看在了眼里。他不晓得饮水楼骗局已经传遍全城,他朱季卿如今成了名角儿,一举一动都是新闻,更何况兑出了骗来的银票呢。义昌源各处分号,都已得了乔二少的吩咐,伙计送了朱季卿出门,暗下里尾随着,看准他进了钓鱼巷黄家,当即将这消息传回了饮水楼,报与乔二少得知。
没出一天就有了朱季卿的确信,乔二少和周明山都喜出望外。依周明山,恨不能立马就上钓鱼巷黄家将朱季卿掏出来,追赃究治。乔二少毕竟旁观者清。他说妓窠是个难缠的地方,龟儿老鸨,无不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万一朱季卿与之勾串,必然多生枝节。当然乔家并不是斗不过此辈,只是与此辈争斗起来,岂不辱没了乔家的门风。告官捉拿,也不是不可行,只是闹上衙门,周先生的银子和乔家的声誉,都会有损。所以还是不要贸然下手,先着人在黄家左近看守,以防朱季卿逃走,再设法把他诱出妓窠,才好处置。
周明山此刻完全信服了这个年轻人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