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云霈看了。档案袋里一个活页装订的本子,封面上写着乔玉清的姓名,打开第一页是目录,此后便是乔玉清从一九四九年五月开始历次填写的登记表,一笔清秀流丽的小楷,蓝色的墨迹已经有些泛黑,她的生平经历、家庭成员情况、各种社会关系,都交待得一清二楚。一九五六年以后,大约她失去了工作单位,就没有这种统一铅印的正规表格了,变成以各种纸张写的自传、交代、汇报、检查,三年困难时期粗黑的再生纸,文革时期页眉上印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信纸,应有尽有。韩云霈一时也无法细看,但他认真检查了每份材料后的组织结论,确实没有一件处分记录,从大学教授到中学教师到小学教师,每次的工作变换,原因都是她在待聘期间的重新就业;最后去开那间连家店,同样是她自己的选择,有关部门也按规定为她办理了营业执照。
人民政府从来都是给她出路的。
在乔玉清的档案袋里,还有一个小纸袋,上面注明是“唐卫国材料”。韩云霈记得乔玉清说过,她的儿子卫国是随解放军进军大西南时战死的,可她为什么从来没有享受到烈士家属的待遇呢?他打开纸袋,里面只有两份通知。一份是唐卫国的死亡通知书,通知书是常规的,但另有一份附件,说明唐卫国须由温雅成介绍进入西南服务团,在温雅成因特务嫌疑受审查期间,组织上也对唐卫国进行了必要的审查,但唐卫国对此不能正确认识,极不配合。后证实他与温雅成只是亲戚关系,没有组织活动,解除审查归队;因他一再要求调往作战部队,组织上研究后,认为到火线上经受考验对他的成长会有好处,就同意了。但唐卫国第一次参加战斗,就不听指挥,擅自出击,孤身犯险而阵亡。有鉴于此,不能给予他革命烈士称号。
另一份通知是手写的,说明唐卫国的遗骨,已经被安葬在川南某地的无名烈士公墓中,家属没有必要再为安葬事宜来川。这可能是乔玉清要求去四川安葬儿子,组织上所给的回复。
言外之意,唐卫国即便是烈士,也只能无名。
韩云霈想说什么,话到嘴边,终于没说出来。他把材料重新装入档案袋中,扎好封口,才说,这些都不谈了。就算乔老太太是一个普通公民,八十四岁了,没有可靠的收入,从人道主义的立场,我们能不能给她一些帮助?
民政局的同志表示,他们很愿意给老人一些帮助,但现在确实没有相应的政策依据,只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以慰问的方式,帮她解决一些困难。
这个结果,等于没有结果。
韩云霈心里空空地离开了民政局。
他不知道,这个结果,该不该去告诉乔奶奶,又该怎么向老人家开口。
或许,最好的办法,是不再提起此事。
唐卫国牺牲前后的真相,看来只有温雅成能说得清楚。
韩云霈知道温雅成是乔玉清的堂妹婿,可拆迁纠纷结束后,他在乔家大院里就没碰上过这位老先生。他不想直接问乔玉清,便去向大院里的老人打听,可连问了几个人,都是笑而不言。后来有人好心告诉他,温家不住在乔家大院里。温家父女俩,老子是好见不好找,女儿是好找不好见,所以虽是亲族,大家同他们没什么来往。韩云霈不明白,那人解释给他听,新街口“金陵布衣”晓得吧,好找不好找?老板就是温家姑娘,不过找上门去,人家不给脸;温雅成倒是个话痨,恨不得能有人整天听他韶刀,可他住在金陵博物苑的后院里,门卫盘查得紧,一般人根本进不去。
韩云霈只好另做打算了。
那以后的日子,韩云霈见了乔奶奶,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尽管他也知道,乔奶奶所受到的伤害,不是他所能弥补的,但还是尽自己所能,多做一点让老人感到温馨体贴的小事。
乔奶奶却一如往常,热情地招呼他,问问他又听谁说了什么故事。她好像把民政局那档子事全忘记了。人都说,老年人远期记忆好,近期记忆差。乔奶奶也真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