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乔初嫁了(2)

  有一天,韩云霈说到了思雨。
  
  他似乎不经意地问,听乔思雨说,她的名字,是乔奶奶给取的?
  
  乔玉清说,是啊。按乔家老谱上排的班辈,“文继世,玉传家”,到她该是家字辈。那年还搞着文化大革命,满眼红宝书,到处红海洋,全国山河一片红,她爸妈是老实人,两边兼顾,给她取了个乔家红。到她考上中学,就嫌这个名字俗气,被同学取笑,要我帮她重取一个。我记得她是腊月里生的,正是个大雨雪天,她妈在妇产医院,肚子疼的哭天喊地,她爸手忙脚乱,把热水瓶给打掉了,急呼呼跑来要买热水瓶。那年头热水瓶是计划供应的,要凭票,他拿不出来,我就把家里的热水瓶给了他。我就讲,你要记着你妈你爸,生你养你多不容易,思雪叫着拗口,就叫个思雨吧。
  
  韩云霈疑惑了:不是出自《诗经》里的“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乔玉清笑了,说,韩记者倒晓得这个典故。那是我瞎讲讲哄她的,她不是要雅吗。其实《诗经》说风说雅,也就是民间歌谣嘛。
  
  乔奶奶好见识!韩云霈脱口夸赞,难怪思雨说,奶奶是乔家的才女。
  
  乔玉清笑道,这丫头,信口开河。
  
  韩云霈说,不过思雨这个名字,真是取得好。
  
  乔玉清看着他,等他评说这名字的好处。韩云霈却话锋一转,说他也是大雨天生的,不过是春天。那场雨像夏天的雷暴雨,泼天泼地,打得窗户玻璃哗哗响,产房里讲话都要大着喉咙。他是难产,医生几次劝他父母同意用产钳,他妈妈舍不得,坚持不肯。到他落地,一声啼哭,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才发现雨已经停了,窗外一望蓝天白云。好像就是那一场大雨,把他送到了人间。
  
  她忍不住问了他的年纪,知道他也是属牛的,一九四九年生,今年实足四十八。她的心里不觉一动。她的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孙儿,如果活着,也该是这个年纪啊。
  
  可是那孩子还在娘胎里,就随着当妈的远走高飞,不知去向了。她这个当奶奶的,连没出世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走神,韩云霈便告辞了。
  
  万事开头难。第二天再见面,两个人很自然地就说到了思雨身上。
  
  韩云霈告诉乔玉清,他第一次见到乔思雨,就在这个小店里。思雨坐在柜台后面,那模样,那神气,跟乔奶奶真还有几分相象。
  
  乔玉清挥手笑道,韩记者拿老太婆说笑了,鸡皮鹤发的,哪家黄花闺女会像我?
  
  韩云霈认真地说,乔奶奶,你的气质在这里呢。青春年华,转瞬即逝,可人的气质,那是生命里一点一点沉淀出来的,越老越有份量。
  
  要讲气质,思雨是比现在的姑娘强几分。她疯起来也能疯,可是静下来,那份沉稳大气,就不是装扮得出来的了。古人讲“动如脱兔,静如处子”。如今社会开放,小姑娘家家的就能出头露脸,走南闯北,碰巧成了个明星,还轰传天下,动如脱兔不稀奇;可要讲到静如处子,只怕她们连处子是怎么回事,都弄不清楚。说到这里,乔玉清竟也俏皮地一笑,不要以为就是那片处女膜呀。
  
  韩云霈连连点头,说,我也觉得思雨与众不同,听乔奶奶这一分析,真是茅塞顿开。想必思雨平时没少受乔奶奶调教。
  
  调教说不上,这丫头,倒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从小就好吃甜食。也是那年头国乱民穷,娃儿家没有什么好吃的,抱着个油球就啃得不丢手,现在的娃儿谁还认得油球?思雨三四岁上,迷上了云片糕,一个人能从家里摸到小店来,把她妈吓得不轻。我就揭一片甜糕逗她,让她背唐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念不上几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了。还能自己发挥:“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老屋里过冬蚊子多,天一转暖就出来叮人,娃儿家肉香血甜,大白天都能咬得红一块紫一块。后来上学,下课做作业,她也喜欢来我这里,就趴在那张小桌子上写。她爸妈都要上班,下了班还有政治学习,还要搞大批判,难得定规回家,索性就把她托在我这儿了。
  
  韩云霈走进店堂里,去看那张小桌子。那只是张普普通通的白木桌,虽然经常洗抹,岁月还是给它染上了一层苍凉的青灰,缝隙里更免不了黑污。他伸手在桌面上轻轻地拂了拂,平滑,然而生硬,清冷。他暗自叹了口气。
  
  乔玉清看在眼里,顿时心底透亮。这个男人对乔家大院的流连不舍,多半是因为思雨的飘然而去呀。
  
  思雨临去上海前,曾来向她告别。她说,上海好啊。其实上海现在好不好,她并不清楚。她最后一回去上海,已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其实现在问她上海好在那里,她也说不上来了,当年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但她就是认为上海好。因为她的记忆中,与上海相联系的是青春岁月,风华正茂。思雨高兴地说,七奶奶,只有你理解我。别的人都是,只晓得反对反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潇洒走一回,才不会留下遗憾。
  
  思雨没有遗憾,别人就难免要有遗憾了。
  
  思雨前脚走,这个韩云霈就三天两头地跑了来,跟她糟老婆子搭讪,其实是留恋这半间房里的某种气息。
  
  思雨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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