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今我来思鸡鹅巷(7)

乔传机是专门候在这里的。韩云霈打电话时,他眯着一双小眼睛紧守在旁边。他虽然相信思雨,但还是想通过韩云霈与李国强的通话,掌握更确切的信息。

李国强一听就激动起来。他本来以为,保住乔家大院这副重担,是完全压在文物局的肩上了,贾为民果真动手强拆,他拼着这个局长不当,也要组织文物局的干部员工,抵挡个一天半天;没想到异军突起,乔家大院的居民铤而走险,走上了护卫家园的第一线。这两支力量,如果协调配合好,文物局给居民提供行动依据,居民以实际行动为文物提供保护,乔家大院一定能保得住!当然,策略上也要注意,有理有利有节,和平请愿,尽量不要发生暴力冲突,不要出意外。

乔传机听着连连点头。

拜托各位,拜托各位!李国强一迭连声地道谢,并且保证密切关注国家文物局的那份文件,只要文件一到,立马催促市政府向大明开发公司传达。最后他叮嘱韩云霈,老哥,随时保持联系!

韩云霈嘴上应着,心里不免有点犯嘀咕。这么一来,他似乎成了运筹帷幄的角色,整个事件的枢纽,万一被人揪住小辫子,岂不让他百口莫辩?他的心机够用,肩膀不够硬,这顶帽子不是他能担得起的。乔思雨正在兴奋之中,哪里会察觉这样的细微变化,伸手把韩云霈一拉,走,我们也去添砖加瓦!

当着乔思雨的面,韩云霈不好意思退缩,一咬牙,随着乔思雨,加入了设置路障的行列。好在黑地里也辨不清谁是谁。雪虽小了一点,却夹了密梭梭的硬雨,风也起来了,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因为要干活,思雨在短大衣外面,套了件肥大的工作服,可仍然显得单薄。他说,大雪天,你还穿这么少,真是火力大。

乔思雨说,心里热火,就不会冷。

韩云霈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在热起来。

不知是第几趟,他握住一根木柱往外拉的时候,冻得发僵的左手一滑,一根大木刺扎进了手心,痛得他哟了一声。乔思雨听见了,马上拉过他的手看,虽在暗中,看不清楚,但已经嗅到了鲜血的腥味。

乔思雨心疼地抽了一口气,从衣袋里摸出一片纸巾,捺在伤口上,拉着韩云霈就走:快跟我去,洗干净包起来,感染了就麻烦了。

韩云霈说,算了,我回家去包吧。

不行。乔思雨坚决地说,你回家太远了,那要流多少血!

韩云霈犹豫了一下,依了她。

鸡鹅巷与珠江路隔河相望,是条东西通的巷子,东至通贤桥口,西头则渐朝北转,折向北门桥,与桥下的河道交成尖角。清代道光年间,乔家兄弟进京会试,中了一双进士,荣归故里建宅院,用的就是这块东宽西窄的三角地,因为难以布局,特地请了金陵学界前辈甘石庵先生来筹划。甘先生名不虚传,依形就势,座北朝南,划出三条轴线:以东边最宽之地,作为第一轴线,造了前后五进庭院,乔家人称作为东院;居中第二轴线,退后五尺,造前后四进庭院,习称中院;中院二、三两进房之间的院落,多辟出七尺宽,使中院后两进房和东院的后两进房平齐,在东院五进和中院四进房上面,加盖一层走马楼,两相贯通,成为这片宅院的重心所在;西边的第三轴线,只有前后三进,前进同样后退五尺,后两进则与中院的第三、四进平齐,也依例称作西院。三院之间,各留有火巷以便通行。这样一来,乔家大院南面成为步步高升的阶梯式,寓意吉祥;而北面则拉成了一条直线,加强了建筑群的整体感。

宅院西边的余地,直抵北门桥下,原本就有几十棵数百年的老树,参差错落,浓荫蔽日,正好辟为园林;甘先生又引了桥下杨吴城濠的水,入园成池,曲折生趣。乔家翰林府和西花园,一时誉满金陵。

不过,乔家大院的这个规模格局,若无内行指点,现在已很难看得出来。韩云霈在里面转了几圈,仍然一片茫然,直到乔思雨为他画出张示意图,才算从概念上弄清楚了。

民间传说,只有皇帝才能盖百间房,臣民最多只能盖到九十九间半。金陵城里最出名的“九十九间半”,是南捕厅甘家大院,也就是那位为道光皇帝安灵柩、为咸丰皇帝勘陵地的甘石庵先生的故居。乔家大院既是翰林府第,自然也要盖出九十九间半来。按此三条轴线,合计十二进庭院,每进七开间,是八十四间,再加楼上二七一十四间,共是九十八间;园池中湖心亭算一间,足成九十九间。最后的半间房盖在哪里,又是怎么个盖法?还是思雨指点他,当年那半间房,就造在花园西端的尖角上,座北朝南开门的房子,屋脊却起在东边,朝西披下半边檐,正合了半间之数!而满园风光,到了这里,也就像做了一个绾结。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政府实行对私改造,乔家大院大半被征收,转租他人。四五十年里,住户添了两代人,老房子住不下,先是将花园平了,大树锯了,池塘填了,起造住房;再是侵蚀河道,沿河边建起一排住房;再是在院落里搭披屋,最后是在老房子里隔小间,“螺丝壳里做道场”;临街一面早被拉齐,还改添出不少二层小楼,这几年又纷纷破墙开店。原来的“九十九间半”,逐渐湮没在这一片混杂的市井尘氛之中。只有七奶奶开小店的半间房,还算保持着旧年原貌。

大体而言,现在的鸡鹅巷二号和四号两个大杂院,相当于旧时的乔家花园;六号、八号、十号三个院落,则是当年乔家老宅的西院、中院和东院。

乔思雨住在鸡鹅巷八号,也就是乔家老宅中院。两人沿着巷子东行,黑暗里,思雨紧握着韩云霈的手,一直没有放开,不知是怕他走丢了,还是怕他半途而退。思雨的手软软的,温温的,可韩云霈轻轻抽了两次,都没能抽出自己的手。他偷眼看看思雨,思雨的神态一派坦然。他不禁有些暗自羞愧。

进了大门,韩云霈随着乔思雨穿堂过巷,曲里拐弯,黑暗中根本分不清哪块对哪块,眼前似乎不是人家的墙壁,就是人家的门窗,显得幽深而神秘。借着窗帘缝里漏出的微弱烛光,和思雨的牵拉,他深一脚浅一脚,居然从这变幻莫测的八阵图间平安地钻了过去,踏上了一架老式的木质楼梯。这应该已是老宅的第四进。

楼梯的上半段,有房顶的雪光映着,隐约能看得清梯级。上了二楼,思雨松开他的手,紧走几步,掏出钥匙开门。她的家在走廊的尽头,该是这幢走马楼的西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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