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今我来思鸡鹅巷(6)

鸡鹅巷的居民慌了神。尽管供电局和自来水公司贴过告示,他们只将它看作逼大家早日搬迁的一种威慑,没想到会当真。他们忍着饥,挨着冻,聚在乔老太太的小店里,点起蜡烛,轮番拨打小店里的公用电话,打给供电局,打给自来水公司,打给市政府值班室,打给报社和电视台。接电话的人原则性都很强,没有一个人说一句同情的话,更没有一丝一毫同情的举措。

照这样说,再过一天,强制拆迁也会付诸实施。他们真的会被撵出自己的家门,赶到风雪漫天的大街上去。

这不是要人的命吗!

鸡鹅巷人被激怒了。就算人穷命贱,我们毕竟也是人,不能像猪狗一样任人驱赶啊!

就是猪狗,也要给它一个窝啊!

吼归吼,骂归骂,可是面对这一切,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乔传机站了出来。

乔传机说,事到临头,急也无用。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靠我们自己,大家齐心合力,保卫家园。老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拆迁队挖掘机是厉害,我们不能把它堵在巷口外吗?

有人嘀咕,你堵得了一时,还能堵得了一世?

乔传机说,这你就不晓得了。鸡鹅巷里,有半条街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市文物局一直不同意拆迁,不断向上级反映。文物局的专家组今天白天还在这里做考查。我有可靠内线消息,国家文物局的红头文件,已经在路上了,说不定明天就能到金陵。所以现在就是黎明前的黑暗。就像样板戏里唱的,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能不能胜利,就看我们能不能坚持到底。

他的内线消息,是从思雨那里听来的。

乔传机是思雨的堂叔,前几年下了海,如今书画生意做得很不错,不说鸡鹅巷,放在金陵城里也要算个大款了。鸡鹅巷人都说他脑筋够用,能把一张张纸卖出成千上万的大价钱,所以遇事喜欢听听他的主意。他和妻子离婚后,乔家大院的住房留给了妻子和儿子,在莫愁湖畔买了新房搬了出去;可是老母亲也不肯动,舍不得住了一辈子的乔家大院,也舍不得天天聚首的老姊妹,还舍不得小孙子和儿媳妇,咬死了一天不拆一天不走。事关母亲和儿子,乔传机只好天天跑回乔家大院来看动静。乔思雨从韩云霈、李国强那里得到消息,便悄悄传给街坊中有主见、有影响的人,希望他们能出头,领着大家撑持几天。乔传机当时没说什么,这会儿开口了。

他建议大家连夜设置路障,堵住大明开发公司的野蛮拆迁队。

平日里就信服乔传机的人,特别是乔家大院的住户,听说有国家文物局撑腰,首先奋起响应。那就堵了再说。堵住堵不住,又有多大事呀,摔到地,也不过就是搬家走人!连这穷家破户都顾不住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乔家在鸡鹅巷里本是大姓。乔家的人一动,别的人家就是不跟着动手,也不会出来反对。

韩云霈接到乔思雨的电话,赶往鸡鹅巷时,路上的雪已经积了寸把厚。自行车留下的车辙,行人的脚印,转眼间就蒙上了一层白花,没走出几步,雨伞就有些发沉。去年一个冬天,也没有下这样的大雪,却留到春天来发威。街边商铺的广告灯把飞舞的雪片映得七彩斑斓,变幻莫测。他忽然想起二十几年前,一九七四年的春天,他赶着去搭长途汽车上学校报到,也是冒着这样的大雪,在乡间的泥泞路上挣扎,一脚一陷,一步一滑,弄得差点误了车。那可是决定他命运转折的一班车啊!

此刻的冒雪而行,又是在赶怎样的一班车呢?

一朵雪花钻进衣领里,冰得他一激灵。他不禁有些奇怪,自己的思绪怎么会滑得那么远。其实他就住在鸡鹅巷南边一箭之遥的相府营,顺着洪武北路走过去不过十来分钟。

今天的鸡鹅巷,与往日所见全然不同。远远望去,小巷沉浸在一片昏暗之中,和周围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形成强烈反差,仿佛是被城市遗弃的一节盲肠;走近了,才看出巷内人影摇曳,男男女女,肩扛手捧,不断搬来被拆房屋的梁柱砖瓦,堆置在各处巷口。人们默默地行动着,没有指挥,没有口号,没有激情;路上的积雪在他们的踩踏下,融成了一层浊水。

巷子西口已经垒起了大半人高的路障,只贴街边留着能容一人进出的缺口。乔思雨正守在缺口边,见到韩云霈,就把他拉进巷内,轻声问他:“你看,行吗?”

韩云霈迟疑了一下。他知道鸡鹅巷的拆迁是不可能逆转的,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保住乔家大院。鸡鹅巷居民群起对抗法院的强制拆迁,往轻里说也属于妨碍公务。但是这话他不能说。如果现在把乔家大院与鸡鹅巷剥离开来,只怕连鸡鹅巷的居民,也不会同情乔家大院。而大明开发公司也一定会首先强拆乔家大院。若想保住乔家大院,就只能这么糊涂着。

要与大明开发公司的钢铁机器对峙,这样的路障实在单薄了些。但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宣示,一种信念。金陵城里,还没有出现过如此强硬的群体反拆迁行动。开弓没有回头箭,这种行动既已开始,应该就不会轻易退让。他们的路障,也就不是那么容易逾越的了。

韩云霈点了点头。

乔思雨得意地一笑,拉他进了七奶奶的小店,打电话向李国强通报消息。除了七奶奶,小店里的火盆边,还坐着两个男人。乔思雨给韩云霈介绍,一位满头银发的小个子老人,是她的姨祖父温雅成,另一位壮实的中年人,便是乔传机了,都是一家人。乔传机迎过来同韩云霈握手,温雅成却马上站起身告辞,说,你们有事,我先走了。七奶奶拦住他说,他们忙他们的,你坐你的。这么大的雪,你怎么走法。温雅成为难地说,我是怕我这个身份……也罢,我就陪老姐姐说说话,你们的事我没听到。

韩云霈觉得这位老人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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