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娟被兰英紧紧抱在怀里,从巷子里往回走,那时发生的奇怪天象留在了她最初的记忆里。那个下午天地昏黄,所有的房子、树木,还有人和牛羊都变成了金黄色,天空像是一面镜子反射着黄土的原色,人们都慌乱地跑回家去,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秀娟更不知道,那是大炼钢铁过后,黄土高原上发生的一次空前巨大的沙尘暴,绵软细密的黄土纷纷扬扬,下雪一样弥漫了整个河谷平原,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包围着自己的惊恐的金黄色。
秀娟受了惊,回来成了个小哑巴,发高烧,说梦话,病了五六天。兰英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成天哭哭啼啼。秀娟病,福元哭,矮子不理她,兰英纵然是个心肠硬的,也死的心思都有了。公婆都是老实人,招呼小的,宽慰大的,秀娟病好了,婆婆却病倒了,又吃不上口饱饭,竟然带着一肚子拉不出来的秸秆淀粉撒手西去了。婆婆没发落完,公公在院子里摔了一跤,开始水米不进,七天后追随老伴去了。好在管食堂的鸿福老汉和矮子爸是结拜兄弟,不知用什么名义从食堂拿回一百个驴粪蛋大小的玉米面窝窝头,招待帮忙的、抬杆的、打墓的,好歹把二老的后事给办了。矮子是个孝子,经过这一回,人又黑瘦了一圈,皱纹也上了额头,背也有些驼了,远远地看,就是个老汉。
秀娟病好后,再不肯沾她妈的身子,常常用黑黑的眼珠偷偷盯着她妈看,眼神怪怪的,看得兰英心里寒寒的,从此心里就对秀娟多了一份怯,却对矮子更加恶言恶语了,认定娃娃不会自己跑去金菊屋里找自己,一定是矮子的鬼点子,--“小逼蛋儿,毒药罐儿!”
过后才问清金菊,那天婆婆子在院门口把风,远远看到矮子抱着福元出来,怕他来自家院子,赶紧迎上去,用闲话把他往回堵。刚从姥姥家回来的秀娟跟在矮子旁边,问婆婆子:“娘娘,我妈在你家吗?”婆婆子心里有鬼,扯住秀娟说:“不在不在,你妈刚走。秀娟从姥姥家回来啦?”秀娟娃娃家眼睛亮,看见婆婆子像哄她,又想她妈,就说:“我不信,我去看看在吗。”挣开就跑。金菊马上要去撵,又怕矮子起了疑心,就说:“哎呀,锅还在火上煮着,别把娃手烫了。”转身匆匆往家撵。进了院子,看到秀娟已经掀门帘钻进了堂屋门,心里急,腿脚反而更慢了,又不能喊,低头瞧见地上有只垫车轴的烂布鞋,拾起来就砸到了窗子上报信--早就迟了半辈子了。
兰英心里苦闷,索性破罐子破摔,把秀娟送到了姥姥家,又跟长盛偷在一处。
从此这秀娟,在姥姥家有说有笑,一回到家就哑巴了,问一句,嗯一下,点头或摇头,没有句囫囵话。兰英要不在家,秀娟和矮子一起逗福元玩,又是个能说会笑的闺女了。矮子亲娃娃,嘴上不说,心里又记了兰英一笔,跟秀娟歪在炕上逗福元,用粗短的手指触摸着儿子的小脸蛋,下巴向前一伸一伸,笑眯眯唱歌似的说:“你妈就不是个人--,你妈就不是个人是不是?笑一笑,你妈就不是个人……”福元瞪着黑黑的大眼睛出神地望着爸爸和姐姐,慢慢张开粉红的小嘴,“嗬儿嗬儿”地笑了,涎水亮晶晶地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