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一个上午,晶莹的光线中流淌着甜丝丝的槐花香气,在南无村唯一的那条南北大街上,七匹好马拉着大车飞奔,胶皮轮腾起的烟尘笼罩了半个村子的屋和树,缰绳如两条飞舞的银蛇,丈余长的鞭子甩出“啪啪”的枪响。车辕上有红漆写的字,右辕杆上书“日行千里路”,左辕杆写着“夜走八百程”。兰英拉着梅子躲到墙根里,眼望着车把势嘉成腾云驾雾地远了,翻翻眼,嗔怪地说:“看跟坦克有什么两样!”梅子调笑道:“你看那两条缰绳不像耍蛇?鞭子甩得像打枪。”兰英看出她眼底那点意味,心领神会地笑了,眼角看着她说:“汉子家就该这样,会开坦克会耍蛇。”梅子逗她:“你可不敢耍嘉成的‘蛇’,小心他打你一枪美死你!”兰英佯怒,骂她:“把你这个婆娘的嘴撕不烂!”
站在路边的人张着嘴看过了大车,拍着身上的尘星星,调过脸笑着望两个叽叽嘎嘎的新媳妇。兰英就拉上梅子往自家的巷子里急走,心里并不怯,脸上也不羞,怕的是听见人议论自己的男人。梅子不情愿地甩脱兰英,急躁地说:“跑什么哩,有人要吃你?”兰英嗔怒道:“你一个人浪吧!”丢下伴儿跑了,绣花裤子“噌噌”地发出好听的声音,拐过巷子口老支书家的茅房。头顶上,老槐树直吊下千万绿莹莹的小“吊死鬼”,头尾曲在一处,悬在一条条透明的银丝上打转转。
隔着两户人家,自家门口正走出一个挑担桶的人,平地上就像在那沟里走,只露出半截儿身子,把两只桶在地上拖着,是兰英的男人七星。都说,“好汉无好妻,孬汉娶仙女。”月下老人也有打瞌睡的时候,把个方圆多少村子挑不出第二个好模样儿的兰英,偏偏嫁给了比土疙瘩多口气儿的矮子七星。“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嘴里!”说《水浒》的瞎子嘴里这句白话,让南无村的人想起戏台上演的那些风情的古话儿,认定那戏里演的肯定都是过去的真事情。
矮子七星家里成分好,就被村里送去当兵,复员前跟兰英订了婚。矮子个子虽然小,穿上军装还算精神,兰英家是富农成分,能攀上军婚是天大的好事,她爹娘就没太计较女婿的长相,由着媒婆摆布,替女儿把婚事定下了。结婚前,矮子没见过兰英,兰英也没见过矮子。矮子光荣复员后的第三天就敲锣打鼓把喜事办了。两人入了洞房,兰英偷眼从红盖头下打量矮子的脚,看到一双白底黑帮的大脚板,认定是个魁梧的男子汉,羞得坐在炕上不敢动。矮子关键时刻没少聪明,吹了灯爬上炕去才掀盖头,黑灯瞎火把生米做成了熟饭。第二天兰英羞羞答答把公婆的尿盆倒了,又给二老端了碗红糖水喝了,回到自个儿屋里,矮子已经穿戴一新下了床,兰英猛一看,那人个子不及那双脚板子长!做闺女多少年来对如意郎君的憧憬瞬间成了泡影,叫了一声苦:“妈呀,怎么是个武大郎!”心里发急,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悠悠醒转,兰英躺在炕上两眼望着房梁,一门心思要寻死,不吃不喝,只是哭她爹娘瞎了眼。矮子自知配不上她,忍气吞声地伺候着,生怕闹出人命。兰英哭了几天,到底是争气惯了的人,心底透亮,竟然想开了,觉得不能把这如花似玉的身子让“武大郎”糟践了,更不能跟他生出一窝蛤蟆老鼠,这辈子都惹人笑,在人前抬不起这张脸。不吃不喝这些天,兰英脑子没闲着,她反复想过了,既然老天爷对她不公平,爹娘不为她做主,她就得做自己的主:身子是自个儿的,自个儿不能把自个儿的身子糟践了,好肉不能让狗吃了,要让人吃,让像模像样的人吃,让自己甘愿让吃的人吃,那人必得是人里面的尖子,这样自个儿心里才熨帖,才会觉得没有白活一世。嫁了个武大郎,这是命,是不能改变的命,注定了要被别人看低,被别人取笑。可嫁人只是半辈子的事,还有半辈子是从生娃娃开始算起,--男男女女在一起快活,也就是二三十年,老了还得靠儿孙撑脸面--“武大郎”最多能算半个男人,跟了他也就搭了前半辈子,真要生下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窝崽子,这辈子就全完了。兰英惊恐地预见到了自己把脸装到裤子里的一生,--她不能接受,她必须抗争,嫁的人是脚腕子上坠秤砣也抻不了二寸长了,娃娃还没生啊,只要把生什么样的娃娃、生什么人的种把握在自己手里,就把握了后半生,就不愁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不愁翻不过身来的那一天。打定了主意,兰英仿佛已经看到自己人才出众的儿女们在南无村村街上昂着头走路,比别人都要高出一头、俊上三分,自己走在儿女身前,迎受着村里人热羡的目光、讨好的招呼,矮子尾随在儿女屁股后面被遮住了,看不见个人。兰英还看到了人高马大的儿子们娶回了如花似玉的媳妇子,生下了壮得像牛犊子一样的胖孙子,没人再叫她矮子媳妇,她被人尊称为高个子的妈、胖小子的奶奶,她把前半辈子的命攒到了后半辈子,风光而奢侈地享受着自己亲手栽培的后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