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谜》第二部 第10节(2)

  

  “你在想什么,莉莲?”

  “你问过我了。和刚才想的一样。”她的声音里透着无限悲哀,一口喝干了酒杯里的酒。

  “莉莲,赛尔吉奥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我尽可能温柔地问。我把手提箱向她挪了挪,坐在她的身旁,扶着她的膝。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莉莲向后仰坐在椅子里,看着对面墙上的镜子。

  “从哪弄的这面镜子?”她问。

  “你总是转换话题,”我依然温柔,“从一家旧货店里淘到的。它让我确确实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我看过了世界上所有的镜子,却没有一面镜子可以反射出我的存在。’这是波哲士说的。记得吗?就是你送给我,我又还给你的那本书。”

  “我记得,莉莲。这本书现在就在我的书架上。‘没有一面镜子可以反射出我的存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不过这句话让我想到的是,这世上怎么没有一面镜子能够反映出我儿子的存在呢?他掉到镜子外面去了。”她站起来,又坐下去,眼睛盯着我,目光坚定。

  “我跟你说说赛尔吉奥的事吧,罗斯玛丽。本来不想讲的,但又不得不讲,闷在心里我会发疯的。现在我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是说我自己的家,我丈夫,埃米利欧,还有我们唯一的儿子赛尔吉奥。”

  她直视我的眼睛。

  “先给我来杯酒吧。”

  

  “你知道什么叫失踪人口吗?”莉莲小声说,“你知道什么叫肮脏战争吗?”

  烤箱发出很大的声音,比那个绿色的闹钟按时报时的滴答声还要刺耳。楼下有人开门,又砰的一声关上,然后听到铺着瓷砖的走廊里传出脚步声,最后又是砰的一声门响。莉莲一直等到一切归于平静才重新开口。我猜不到下面她要讲些什么。

  “他就是失踪人口之一。”她总结似的说,仿佛这句话能回答我的问题。她读出了我眼中的困惑。

  “不明白吧?你怎么会明白呢?从一个年轻的国家来的年轻的女孩子。我想你们那儿,我是说塔斯马尼亚,一定很安全。你不会明白的。我的赛尔吉奥是被人抓走的,半夜的时候从他的家里被抓走的。那时候他才二十五岁,比你大。抓走,你明白吗?他今年有二十九岁了,上个月过生日。你还记得我没去上班那几天吗?”

  她心神不定地摆弄了一下衣领,把手放在喉咙上。

  “我们把他送到一个很好的学校读书。大学毕业,马上就要和女朋友结婚,准备当老师……”莉莲的声音哑了下来,手紧紧捂着喉咙的位置,眼睛盯着天花板。良久,她叹了一口气。

  “我要怎么跟你解释死亡和消失的差别呢?”

  忽然,大概觉得自己的英语不够好,她很愤怒地用西班牙语说了几句,口齿不清却情绪激昂,然后又闭口不语。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

  “你想搞明白这些,罗斯玛丽,但你还是个孩子,你不会懂的。这件事几乎要了我的命,可是我得活下去,因为我的儿子还没回来呢。我一直在等他回家。我要找出事情的真相。”

  “你的意思是他被绑架了吗,莉莲?”我问道,努力想搞清楚她说的事,“被谁绑架了呢?”

  “军队,警察。在阿根廷,就是被政府抓走了。我是天主教徒,你知道吗?可是连教会也不帮我,神父也是。说不定他们都是一伙的。我哥哥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就离开家来纽约了,还买了这家旅馆。他说人们很快就会找出事情的真相,其实我觉得他们一直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不过他们都不阻止它的发生。上帝也袖手旁观。”

  她紧紧盯着墙上的镜子,我和她在镜子里对视。透过眼睛,我看到她内心世界一片黑暗。

  “四年前,他就这么消失了。”她的头向后一仰,眼望着天花板说。

  “我很久没说起赛尔吉奥的事了。每次说起来都让我心力交瘁。我说得太多了。不过和你说说还是很高兴。他消失了,整件事就成了一个谜。说出来应该是好事。我哥哥都听烦了。他也帮我找过,帮了很多。”

  莉莲不由自主地画了个十字。

  “这种事很多。即便是现在,每天都会有更多的人失踪。不过我还是从头讲起,这样对你来说比较容易理解。”莉莲站起来在我面前踱着步。

  “是有组织的行为。从晚上十一点开始。我会知道是因为他们在一个晚上抓了六个赛尔吉奥的大学同学。他们十一点的时候在第一家开始抓人,一点的时候抓了另外一个,三点的时候抓走了我儿子。我儿子在公园对面有一间小公寓。知情人只有一个,就是大楼管理员。管理员说,他们把他从桌子后面拖出来,命令他开门,然后大声叫着让他赶快离开。可是那个管理员没走,一直躲在楼梯后面偷听里面的动静。”

  “到底是谁干的,莉莲?”

  “管理员说有好几个人,其中一个穿着制服,不知道是什么人。他们砸坏了公寓的门,过了一会儿,管理员就看见赛尔吉奥被他们五花大绑地拖下楼,然后被塞进一辆有篷货车拉走了。我只知道这么多。”

  一辆救护车或者警车从窗外呼啸而过。莉莲听到警笛声一惊,然后用手搓了搓脸。

  “自从他们带走了赛尔吉奥,我就没睡过觉。我觉得我的眼睛都快瞎了。后来埃米利欧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说我一定要哭出来,因为眼泪一直流不下来,阻碍了视觉。他又推荐我去找另外一个专科医生——你知道的,专门治这种病的医生,”她的手指一直敲着太阳穴,“她帮我哭出来,之后没想到我这一哭就停不下来了。不过眼睛倒是没问题了。后来,我尝试着阅读。只不过,阅读的乐趣已经一去不返了。”

  莉莲指着我书架上的几本书。她的双手交叉,黝黑的皮肤,指节很大。她端起酒杯,我忙又给她斟满。

  “我和埃米利欧,我们申请了人身保护令,你明白吗?”

  我摇摇头。

  “我们请了一位律师帮我们。我们想知道,我儿子到底人在哪里。是别人告诉我们这么做的。我们的邻居,他们的女儿也失踪了,他们认识一个律师。然后这个律师,他也不见了。我们希望政府能给我们一个答复。我是当妈的,我需要知道真相。后来我看到有一群妈妈在广场上示威,我也参加了。我们见了政府官员——都是些骗子。什么结果都没有。我们四处写信告状,到处诉说我们的遭遇。到现在四年了,我的赛尔吉奥成了失踪人口。还有更多的人在不断失踪。大家都应该知道我的国家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可是没有人想知道。你要明白,罗斯玛丽,我儿子,我们的孩子,他们都是最优秀的孩子。是忧国忧民,处事态度和我们不同的一代人。赛尔吉奥在大学里读的是社会学,为的是帮助穷人,改变社会现状。就是这样的好孩子不见了,他们把他抓走了。我不知道我的孩子在哪里,他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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