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特·盖斯特的父母是德国难民。奥斯卡只告诉了我这些。也许他对盖斯特的了解仅限于此,至少他讲出来的就是这些。所以,盖斯特根本不是像我当初想象的那样是出生在拱廊的地下室里,而是出生在历史悠久的柏林克鲁兹堡区,很小的时候就随父母移民到宾夕法尼亚州,并在那里长大。他至今未婚,除了在拱廊,基本上是孤独一人生活。
盖斯特有点口齿不清,并不是有什么语言障碍,多半是由于掌握了多种语言的结果。从他声音小到近乎耳语的英文里我们可以依稀辨别出掺杂在一起的不同语言特点。不像我,口音浓厚而平板,恐怕还有点粗鄙。盖斯特的语言用词很讲究。据奥斯卡讲,盖斯特能流利使用五种语言,他父亲是大学里的语言学家。由于这部分的资料已经无法考究,连奥斯卡也不甚了解,于是他转而对白化病进行研究作为补充。奥斯卡有他的兴趣点,显然,盖斯特是其中之一,而且很快他也成为了我关注的目标。
在拱廊,盖斯特喜欢把他厚厚的夹鼻眼镜放在衬衫口袋里,用银链子挂在脖子上。不过更多的时候这副眼镜是牢牢地架在他的鼻梁上,看他半眯着眼,皱着眉,皮肤的褶皱就把眼镜固定在了那里。说不好盖斯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不过在光下,尤其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的眼睛是紫色的。
我曾经和奥斯卡提及这件事,他告诉我:“罗斯玛丽,有关这点我查过资料,事实上沃尔特的眼睛是无色的。紫色是视网膜中血管的颜色,你能看到血管的颜色是因为他的视网膜中缺少了虹膜。可以说,他的眼睛是透明的。”
“透明的?”我呆住了。奥斯卡的眼睛是漂亮的金色,但肯定不透明。盖斯特的眼睛竟然是透明的,这太怪异了,我不禁失神。
还有,他的眼神飘忽不定,面对他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迎上他的目光,这是肌肉无力所致,而这种眼神的游离让人感觉他捉摸不定。我真想跟着他的目光看看,他到底在看什么。
“可不是,透明的。有意思吧?”奥斯卡笑着,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掏出笔记本记下来,“我对沃尔特的情况可是知道得不少。”
“真的?”我好奇地问,“我总觉得盖斯特先生不愿意让我看他的眼睛。它们总是动个不停,我就是想看也没办法。好像这么着我就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
“是吗?奇怪。”奥斯卡以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我。
“我想,就算是他的眼睛没有色彩,他的内心世界也可以是五彩缤纷的。”
我不能说他实际上是个很单调无趣的人,那样实在太残忍。我的确想象过,盖斯特应该有很多睿智而神秘的想法,那些想法就躲在他透明的视网膜后面,四处游动,就像一群奇异的鱼。
“昨天我们在外面一起等书的时候,我发现他在看我的头发。可是当我问到他时,他又清了清嗓子,装作根本没看我的样子。”
“哦,罗斯玛丽,”奥斯卡一本正经,“也许他觉得你的头发很漂亮。”
然后,他继续埋头写他的笔记,好像刚刚冒出来的一点兴趣转瞬即逝了。
“奥斯卡,”我追着他问,心中一阵燥热,“你也这么想吗?”
但是奥斯卡根本不理睬我的问题,自顾自地继续写东西。我就这么看着他写,心中充满了痛苦的期待;而他就那么一动不动,雕塑般地埋头于他的笔记本,面无表情。
偶尔我会在奥斯卡负责的书区碰到盖斯特。他总是手捧着书,脸几乎要贴到书页上,苍白的五指如大鸟展翅般伸展开压着书封。他看的书都是些类似于教科书一样重的大部头,所以他得费力地俯下身低着头看才行。盖斯特是个独行侠,即便是在拱廊也是如此。作为派克指定的代言人,他游离在其他店员之外。毕竟他属于管理人员,是派克苍白的化身,是他亦步亦趋的影子。他自己也刻意保持距离,坚持独立于其他人的生活之外。从这个角度讲,盖斯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有自知之明。而我们都想当然地认为他这么做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对盖斯特这个人感兴趣并非因为同情,而是纯粹出于好奇。在我过于丰富的想象中,在我幻想的童话世界里,盖斯特可是个重要人物。他这个人实在是让我费解。
拱廊的店员们经常靠玩儿一种游戏来打发时间。每当有顾客问了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时,游戏就自动开始了。这个叫做“谁知道”的游戏不仅可以让时光飞逝,还有着非常实际的效果,提高员工在拱廊的工作技能。当然,玩儿这个游戏还需要有很强的幽默感,对一个人的记忆力要求也比较高。
店里没有现成的图书参考指南,只有美国目前发行的图书目录,而客人们来店里找的书大多不在册,所以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店员们的集体记忆力了。在拱廊,记忆力是衡量员工工作水平的标准,也是派克判定店员价值的依据。人的记忆力就像无限扩充的索引,可以容纳整座书店的内容,又像一座存在于人脑内部的私人图书馆,靠个人演变的杜威十进位法分类管理自己的私人藏书。
有些来找书的顾客只知道书名不知道作者,或者只知作者但没有书名,有的甚至书名、作者一概不知,只能大概说出书封的颜色和大小。还有的顾客,只能用手比量书的大概厚度。可见,要在拱廊找到客人要的书是多么不容易。对拱廊的店员来说,每道难题都是毫无根据排列在一起的链条上的一环,而拱廊标准的做法就是同样非理性地回答:“谁知道?”这个游戏名称就是这么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