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帽坊的生意一天天委靡下去的,还有母亲的健康。她原本身材不高,皮肤发暗,现在因为担忧而更加瘦弱和苍白。我慢慢长大,母亲却慢慢消瘦下去。没有顾客的时候,她让我放了学便回店里试戴那些帽子。她总是高兴地告诉我,我的个子高。这让她很开心。
我总能在下午的时候看到母亲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打盹。她说她只有在白天才能得到休息,而在营业的店里坐着是最舒服的,漫漫长夜不过是对白昼无尽的等待。当最终得知我们已经负债累累时,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会患失眠症。
一个四月的早晨,我沿着连接卧房和帽坊的楼梯下楼,发现母亲倒在了柜台后。她的呼吸似乎已经停止,脸色发青,仿佛被人打了一般。那时,我刚刚毕业不过几个月而已。
一天后,母亲在我出生的那家公立医院去世。惊人的巧合是,似乎全镇,全州,全澳大利亚的人们都在一同纪念我失去母亲——那一天是澳新军团日,我十八岁了。我并不需要在衣领上别着迷迭香来提醒自己,这一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接下来的一周里,母亲的葬礼简短而毫无伤感地举行。墓地位于小镇最高峰上。一栋具有装饰派艺术风格的建筑里面就是火葬场。当我站在墓地铜质的大门旁时,仍然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发生了。来参加葬礼的人中有五个是店里的常客。两位先生恭敬地把帽子举在胸前,而女士们也很体贴地戴了从“神奇帽坊”买的帽子前来。我和已经成为我事实上的监护人的查普斯一起向他们致谢。
葬礼的过程极其简单。母亲和我都不信教。能够让我们顶礼膜拜的只有想象力和故事般的人生,而死亡以它最真实的状态无情地嘲笑了我们。
葬礼结束后我们拘谨地聚在墓地外的停车场,看着那些帽店的常客们神情肃穆地各自上车,然后鱼贯而行,沿着公路下山,车子越开越远,直到岔路口时才分开。低矮的绿山坡上零零散散,毫无章法地分布着一些红砖屋顶。那里,便是小镇的所在了。小镇是这座风光秀美的小岛上的一颗污点,它永远都是这么小,这么显眼。
“她走了,查普斯。”我拼尽了力气说出这句话,感到几乎要窒息。
过了一会儿,葬礼承办人走过来,把装着母亲骨灰的木匣子交给了我。
“罗斯玛丽小姐,你交代过的,要式样最简单的骨灰盒。就是这个了。塔斯马尼亚本地产的泪柏树木料,非常地结实耐用。”
他弯起手指,在骨灰盒上轻轻敲了敲。我的心也跟着揪成了一团。这个人是查普斯以前认识的,他是小镇上唯一一个还算本分,而且收费最低的葬礼承办人。但是承办葬礼让他很紧张,而且他也不善于安抚逝者家人的哀伤。他唠唠叨叨不停,全然没有意识到我悲痛的心情。而我的悲痛让他愈发地紧张,所以他不停地讲话,以此来排解内心的压力。
“我的供货商告诉我的,他说泪柏能活一千年呢,几乎可以永生。不一般吧?”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接着说,“这种材质有一股特别的香味,很浓的香味,通常只有在岛的西海岸才能找得到……”
“哦,是么。那真是谢谢您了。”查普斯打断了他的话。她挽住我的胳膊,想拉我上她的车,可是我仿佛被钉在了那个地方一般。
我双手捧着泪柏的骨灰盒,寸步也不能动。盒子摸上去暖暖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朽木的味道。摩挲着,我的眼泪便流了下来。这倒让我自己吃了一惊,同样吃惊的还有那个神情紧张的葬礼承办人。
最终还是查普斯把我推上了车,带到了她的家。可是我怎么也下不了车,甚至连动也动不了。没办法,查普斯又重新发动了车子,带着我,默默地沿着塔斯马尼亚的岛上公路一直开到了海边。
“大海。”查普斯解释着。最终,我们的车走到了公路的尽头,开上了沙滩。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泛着白色浪花的大海,无边无际。
查普斯摇下车窗,我闻到了咸咸的大海的味道。清新的西风从海面吹来,一直吹到世界的尽头去。在这纯净的空气里,我哽咽了。我努力呼吸着,试图平息心头的悲哀。眼望大海,我旋即被大海包围,孑然一人。塔斯马尼亚岛上,我面对着冰雪覆盖的南极大陆,眼前一片虚无,只有一汪大海,没有人迹,神秘莫测。我俯下身,贴着母亲的骨灰盒,默默的,直到夜幕来临。那彻骨冰冷的夜啊!海风依然刮着,带着冰冷的夜色,吹到大洋的那边去了。
“我该怎么办?”终于,我大声地说。
总是能够出口成章的查普斯,这次也一味地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