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着一个魅影。
——赫尔曼·梅尔维尔
第一部
第一次到拱廊,纽约在我的心中变得真实起来。拱廊书店如同一座人口众多的城市,堆积如山的书籍就像形形色色的纽约客,虽然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实际却各司其位,如同蜂房里忙碌异常的蜜蜂。我已经逐步体会到了城市生活的熙来攘往,但是在拱廊,这种忙碌是具体的,可以计算的。查普斯经常对我和母亲说,书籍是摆在书架上的灵魂。在拱廊的确如此。这里书是有生命的,它们鲜活地从书中走出来,坐在我的面前。
1
我出生的时候,这一切的一切尚未发生。而我也从不曾想到世上竟然还有“拱廊”这样的所在,人群中还有像沃尔特·盖斯特这般似乎只存在于童话中的人物。要不是沃尔特,要不是沃尔特的失明,我在“拱廊”的生活就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了。其实在我第一次见到沃尔特时,他的眼睛就几近全盲。可若非如此,我恐怕永远无缘得见赫尔曼·梅尔维尔遗失的手稿。长久以来,我心中的遗憾并非来自沃尔特的失明,而是源自于我本人对他的无限关注。于是,便有了下面的故事——我是如何来到“拱廊”,“拱廊”又缘何对我意义非凡……
我的生日是四月二十五日——至于具体是哪一年就无关紧要了。反正,我既没有年轻到可以到处吹嘘自己的年龄,也没有老到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女孩子的程度。
四月二十五日之所以重要,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一天是澳洲人最重要的纪念日——澳新军团日。到了那一天,澳洲人都会把一枝迷迭香别在胸前,以纪念战争中的殉难者们,纪念在迷迭香盛开的盖里坡利海滩上发生的那场损失惨重的战斗。奥菲利亚曾经一度陷入悲伤无法自拔。她常说:“迷迭香的绽放,是为了永远的记忆,那就去祈祷,去爱,去铭记吧。”
某个四月二十五日的塔斯马尼亚岛上,我的母亲步行着到免费的公立医院去生产。她穿过熙熙攘攘的广场,以避开衣衫褴褛的、来参加年度游行的老兵们和呆呆围观的当地人。那一天,她在人们胸前看到了带刺的迷迭香。这种耐寒的植物牢牢地印在了她的心里,即便在之后痛苦的生产中她也不曾忘记。对于我的母亲,迷迭香意味着纪念,不是纪念失去,而是纪念获得——她得到了我!
澳新军团日于是成就了我的名字——罗斯玛丽,也成就了这个故事。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对往事的纪念。说到底,回忆大概是我们在这世上最后要做的事情了。
除了罗斯玛丽,我的名字中便只剩下了姓——萨维奇。就连这姓也是母亲给的——我随她姓。她在远离小镇广场的地方租了一家小店,我们就在楼上的小公寓里安了家。这家叫做“神奇帽坊”的小店是塔斯马尼亚岛上唯一的一家帽子店。母亲和我就生活在那里。我们像两尾小鱼一样,慢慢适应了鱼缸的狭小。可那鱼缸里的生活真的很孤独啊!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把我们和小镇其他的人隔离开来,我们无法进入他们的世界,因为母亲来自内陆。在这里,她是个外人,而且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所谓的萨维奇太太实在是名不副实。“太太”这个称谓也无法掩盖一个明白无误的事实:这个女人没有丈夫。
是否想刻意隐瞒,那是母亲的事,但帽子的确能遮掩住很多你无意示人的东西。甚至,帽子提供了一种手段,让一个来自内陆的孤身怀孕女人可以在这里做点体面的小生意,并最终得到了当地人的认可。
母亲常说:“是帽子救了我们啊!所以我说这些帽子神奇呢。有了它们,我们才能和那些体面人交往。”
可我觉得,是非凡的想象力,尤其是母亲的想象力拯救了我们。我的想象力也来自于她的遗传。
由于“神奇帽坊”,母亲成了镇上引领时尚和品位的专家。稍微一瞥,她就知道顾客戴多大号码的帽子合适。对于一些常客,她不仅记得号码尺寸,还记下了他们各自不同的特点。
每次在广场上看到我们富有且踌躇满志的房东弗兰克先生时,她都会说:“这位弗兰克先生肯定得戴九点七五码的帽子。头脑中装着那么多的雄心壮志,非得这个尺寸的帽子才配得上。”
有时她也会提起卖花的皮姆太太,她曾经为了观看比赛来买帽子,“当然了,罗斯玛丽,我所有的帽子她戴着都不合适。皮姆太太得戴五点五码的。简直就是针尖那么大一点点。那么小的头脑里连个想法都装不进去,更别说让她拿个主意了。”
帽子仿佛奉了神谕,能够测量出人的品性一般。而母亲对于这些塔斯马尼亚岛的居民的判断往往是惊人地正确。她用她独特的判断标准抗衡着小镇人对我们的轻蔑态度,这么做,稍稍缓解了我们的孤独感。可是当然了,这种封闭的状态又时刻影响着我们的想象,使我们更加封闭。在镇上人的眼中,我们不过是生活在角落里的边缘人,没有人真正认可我们。放了学我就在店里帮忙,所以就算有人对我感兴趣,或者更加确切地说,对我好奇,也没办法接近我。所以我没有朋友。
我只有母亲,而母亲也只有我。
“要好好读书,坚持阅读。”母亲常劝诫我,然后她用食指敲着太阳穴的位置说,“这里,你的帽子下面,蕴藏着你所有的未来啊。”
她没有提到过我的身体,从来也没有。除非有时候,她会极其漫不经心地传授我一些生理知识。根据她的切身体会,身体会带来麻烦。
母亲还是有一个好朋友的,叫伊斯特·查普曼。她是我的良师益友,镇上唯一一家书店——查普曼书店的店主。查普曼小姐(我一直叫她查普斯)帮助母亲一起教导我。每当有剧团到我们小镇演出她都带我去看,莎士比亚剧团偶尔来的时候更是不会错过。我上学之前查普斯就开始教我读书认字了。她常说“用言辞来完善我的目标”——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部戏里的台词。查普斯认为,书籍是生活的必需品,而帽子只是在一段时间内起到作用。帽子不过是一种幻觉,最终无法给我和母亲带来安全。
她为我们而担忧。
“书籍不是一叠叠摞在一起的纸,那是堆放在架子上的思想。”她义正词严地劝说母亲,“无论如何,帽子不是书,人们并不真正需要它们。”
“那你夏天的时候把这番话对一个秃顶的男人说,或者说给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好了。”母亲嬉笑着回应。
待到我毕业的时候,“神奇帽坊”依然在营业中,这让它在小镇上很显眼。那时候,这里出售的帽子不再时尚,也无法再用它来区分谁是体面人,哪个又是缺乏教养的人。店里不仅卖帽子,还卖手套和袜子。久而久之,即便是以前的常客也不常来了。她们要么是追求时尚而不再来,要么就是因为生意不顺无法光顾。小镇日渐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