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年的百日维新转瞬即逝,“戊戌六君子”血洒菜市口,康梁流亡海外,陈氏父子被革职,永不叙用。湖南新政化为乌有,深受郭嵩焘影响的陈氏父子对康有为他们急躁冒进,最终导致不可收拾的局面不无异议。陈氏父子也并不认同谭嗣同那种冲决网罗的思想,他们认为,不能以“宗教家心力的超度”来代替“政治家现实的变革”,在内心深处不赞同激进变革的思路。和康有为等人相比,他们的步子更务实、更稳健一些,然而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们感叹的并不是一己的荣辱进退,耿耿于心的是渐进稳健的改革,终究因康有为代表的激进冒进路线而同时夭折,他们对康梁的不满是可以想见的。
黄遵宪分析戊戌变法失败的原因时说过:“几百年积下的毛病,尤其要慢慢来治。这次的失败就是新派人‘求快’两个字的失败。”“如有一般有学问、有办法、有经验、有涵养的老辈出来主持,一定可得相反效果的。”他的话只说对了一半,问题在于一般老辈是不肯出来主持的,陈宝箴只是个异数,可惜偏居湖南一隅,扭转不了大局。
1900年,康有为在海外组织保皇会,试图发起勤王运动,电报密码“人名”类中有“333三立”的字样,这个“三立”不知是否就是陈三立。据说陈三立与组织自立会、计划在长江起事的唐才常也有联系。这一年正好是他父亲陈宝箴猝然去世的年头。物换星移,当1914年夏天,陈三立与康有为在上海重逢时,清王朝已崩溃,回首往事,当年所有的分歧都已不再重要,在阅尽沧桑之后,把酒换盏,他们毕竟同为戊戌维新党人,都是“先帝旧臣”,新生的民国对他们而言是那么陌生和格格不入。在以后的十多年中,上海辛园、杭州丁家山都留下了他们叙旧的声音,徜徉湖山园林之间的身影。陈三立有诗《过康更生辛园寓所庐》,“重逢历十九年余”、“为世杀身宁有补”是其中的句子。几年后(1917年)康有为60寿辰他送去贺联,康有为70岁时他又写下寿诗。
不过,从刘成禺笔记还是可以看出他们的不同。袁世凯称帝时,日本企图拥宣统复辟,在青岛的皇室旧人(包括康有为在内)一致赞同,而上海以遗老自居的陈三立等人多不同意,他们认为这是“置宣统于积薪上也”。张勋复辟,陈三立等也认为“此事宜大大谨慎,否则皇室待遇,必出奇变。段祺瑞自命开国元勋,北洋兵权尚有把握,安保无事”,所以对整个复辟“未多参与机密”。
自戊戌政变之后,直到1922年冬天梁启超到东南大学讲学,陈三立才和他在南京重逢。陈在“散原精舍”设下酒宴,特别“开五十年陈酒”,盛情款待梁启超。梁启超大开酒戒,开怀“相与痛饮”,“大醉而归”,追怀当年往事,禁不住“欷歔长叹”,伤心不已。长沙时务学堂学生蔡锷的早逝引起了他们无限的伤感,他们同声叹息“今不可复得矣”。
梁启超北还,他以“性情肝胆中人”作诗赠别,“旧游莫问长埋骨,大患依然有此身”,诗中有幸存者的苍凉意味。陈、梁晚年天各一方,互相思念对方,1926年梁启超给爱女的信中还提到“陈伯严老伯也患便血病,但他很痛苦,比我差多了,年纪太大(72了),怕不容易好。十年以来,亲友们死亡疾病的消息,常常络绎不绝,(伯严的病由酒得来,我病后把酒根本戒绝,总是最好的事。)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在北平溘然长逝,陈三立与张元济、陈叔通等在上海发起公祭。阅尽兴亡之后,陈三立超越了对康、梁的恩怨,他们毕竟都是维新梦中人。他们晚年的交往,凸显出内心深刻的无奈和时代的沧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