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陈三立最终是个诗人,是前清的守墓人,他曾致力于革新,而最后落花流水都成空,等来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新时代。在他送给梁启超的诗中,最有意思的是“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这两句。戊戌政变击碎了他所有变革求新的梦想,他从此以“神州袖手人”自居,其中的痛苦难以言表,在漫长的后半生,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神州袖手人”。1904年是慈禧太后70大寿,为营造和谐气氛,清廷赦免了康、梁之外的戊戌党人,并多次有意起用陈三立,都被他一一拒绝。辛亥革命之后,面对改朝易代,陈三立一而再地哀叹“我辈今为亡国人”,“负手了今昔”、“负手视劫运”、“负手对残棋”,始终不认同新生的民国。
清朝垮台以后,在他生命的最后25年,陈三立是个旧诗人,虽然声誉很高,但终究有着浓厚的“遗老”气息,仿佛是个古董,已然是属于过去的人物。可是,在戊戌变法时代,他却是个新人物,浑身上下散发着新气息的新人,他与谭嗣同同为当时著名的“维新四公子”之一。“翩翩浊世佳公子,不学平原学太原”,是戊戌变法失败后有人对他的嘲讽,也从某个侧面见证了他当年的事业和梦想。
从陈宝箴、陈三立到陈衡恪、陈寅恪,陈家三代都在历史上留下了痕迹。“义宁陈家”如今已是一个历史名词。中国近代以来,显赫一时的家族也多矣,但多昙花一现,能绵延几代,为世人尊敬的,实在少之又少。与陈寅恪交情很深的吴宓有一番中肯的评价:“……故义宁陈氏一门,实握世运之枢轴,含时代之消息,而为中国文化与学术德教所托命者也。”
陈三立生于1853年,他一生的主要功业是1895年到1898年辅佐父亲陈宝箴推行湖南新政。他是1889年的进士,曾担任吏部主事,不久辞职南下,先在两湖书院执教,受到张之洞的赏识。1895年8月,陈宝箴以花甲之年出任湖南巡抚,有了独当一面、一展抱负的机会。陈三立虽然没有职位,但在整个湖南新政中,他的功劳很大,他以公子身份协助父亲,出谋划策,网罗人才,并参与具体事务。当时很重要的矿务总局,他虽不在其中任职,但“矿务一切为其主持”。“改革发原(源)于湘,散源(原)实主之”,这是欧阳竞无的说法。有人甚至说,湖南一省政事,“隐然握诸三立手,其父固信之坚也”。
湖南新政因时势而成,是一批有热情、有才干、有追求的人物因缘际会造成的,陈宝箴当然是中心人物,陈三立同样不可或缺,梁启超在《戊戌政变记》中称陈三立为湖南新政运动的幕后主持人,不是凭空的想象。正是他和黄遵宪、江标、徐仁铸、谭嗣同、唐才常、熊希龄、皮锡瑞、梁启超这“一班活活泼泼的壮年名士”,聚集于湖南一隅,成为新政得以展开的一个重要条件。湖南学者邹代钧在写给汪康年的信中,盛赞陈宝箴“识见为当今所无也”,他们当时的计划是以湖南为天下富强之先,并与湖北的张之洞、谭继询联成一气,以撑东南大局。
在他们倡导下,“南学会”出现了,保卫局出现了,武备学堂出现了,算学堂、时务学堂出现了,《湘报》、《湘学新报》出现了。短短两年间,电线、铁路、轮船、电信、银行、矿务总局、银圆局、铸造钱局、官钱局、机器制造公司、电灯公司、火柴厂、煤油公司等新生事物不断冒出,而且疏通河道、建造港口,便利航运,种桑公社等农工商业也都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从改革书院到改革币制,从教育、新闻到实业建设,湖南新政兴盛一时,生气勃勃,开全国风气之先。
1897年成立的“南学会”,一方面培养老百姓的政治参与意识,一方面普及教育新知,常常用演讲的方式介绍新知识,内容涉及学术、政教、天文、舆地等,听讲时可以发问,可以辩论,学会还有图书馆,人人可以借书。和民众接触最深的就是这个“南学会”,特别是那种通俗讲演,当时的少年范旭东(以后成为实业家)几十年后仍记得:“那时候年纪很小,住在乡下读书,只见到过一回。那天,上述各位,到的不少,都是坐在台上,讲演的时候,也不站起来,声音很小,又是文言,我一点不懂。我记得我只看见他们坐着摇扇子,仿佛还有一位抽着水烟,……不要笑他们腐旧,要知道那时候,凡是官府出门,就要鸣锣清道,排场十足。他们这样不同流俗,降格相从,和民众接近,的确下了最大决心。如果不是真正读通了书,而且有为国为民的心,决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