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龚自珍、魏源:告别“衰世”(3)

《病梅馆记》和后来的315首《己亥杂诗》一样,也是龚自珍本人一生命运的见证。早在1822年他就呼吁改革科举制度,其中恐怕就有自己的切肤之痛。他虽然出生在名门望族,仕途却是那么坎坷,三次乡试落第(1818年27岁那年才中举人),之后参加会试,屡试不第,1821年春就任职位卑微的礼部内阁中书。1829年,他38岁那年才好不容易在第六次参加会试时中了第95名。在殿试的策论中,他提出革新的主张,中了三甲第19名,赐同进士出身。接下来的朝考,他却未能入翰林,考军机处也不成,表面的原因是书法不中程式(“楷法不中程”),深层的原因还是他身上的棱角,他的思想与那个“衰世”的冲突。

1815年是乙亥年,1816年是丙子年,25岁的龚自珍曾以考史、论经、寓言形式写出《乙丙之际箸议》20多篇(“箸议”,就是私下的议论),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学术、个性解放等方面。其中,他提出了“衰世”这个概念,把三世重新分为“治世”、“乱世”、“衰世”。在他看来,所谓“衰世”就是--

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

也就是说放眼望去,举世都是平庸窝囊之辈,浑浑噩噩,只知道吃喝玩乐,都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存在。表面上看起来典章制度俨然,等级秩序严密,礼仪规范分明,一切都像模像样,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官方的统计数字处处让人感到繁荣昌盛,似乎前程一片大好。一切都像是盛世,然而人的廉耻心、上进心、作为心都被束缚、被剥夺,整个社会在骨子里失去了生机和活力,一片万马齐喑。不要说朝廷没有像样的宰相,军队没有像样的将军,学校没有像样的读书人,田野没有像样的种田人,工场没有像样的工匠,街市没有像样的商人,就连像样的小偷、强盗也都没有。不要说找不到真君子,连真小人也变得稀罕。这就是他概括的“衰世”现象。敏感的龚自珍分明已感受到了“乱亦竟不远矣”。

告别“衰世”,走出万马齐喑的专制长夜,青年龚自珍在内心深处发出了呐喊。他批判摧残人性的软刀子,他相信“无八百年不夷之天下”的历史观,他知道“自古及今,法无不改,势无不积,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移易”。变是正常的,不变是不正常的、也是不可能的。“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改革?”“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他用《易经》的语言呼吁变法革新。1817年,他写下《平均篇》,提出调节君、臣、民之间财富关系的办法,主张遏止贫富两极急剧分化的趋势。那时清廷严刑峻法,文网严密,动辄得咎,但毕竟已到了“衰世”,像龚自珍这样叛逆的声音还能发出来,而且并没有遭到什么严厉的处置,专制的链条确实开始松动了。

1819年,龚自珍的朋友庄绶甲担心他以文惹祸,劝他删掉文章中锋芒毕露的观点,“常州庄四能怜我,劝我狂删乙丙书”。显然他没有接受。同样劝说他的朋友很多,到了1841年,甚至连他的同道、与他齐名的魏源也写信劝他:不要在酒酣耳热之际放言无忌,以免遭到不测之祸。言辞恳切,完全出于对老友安危的担忧。魏源深知老友的文章关怀现实,不是书斋中的无病呻吟,即使他的诗也多有忧患意识。他们所处的时代,正是大变动的前夜,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前夜。英年早逝、富有史识的张荫麟说,龚自珍属于那种“先天下之忧”的志士,上下古今,经国纬民,痛哭流涕,“以开创风气为己任”。胡适说自己最喜欢的就是龚自珍“但开风气不为师”这一句。面对旧文明无可挽回的衰落,他感叹、他呼喊、他寻找,虽然他没有亲眼看到时代转型的迹象,也并未作出全新的创造。但他知道,“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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