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梦狂歌——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1097年的春天,也就是绍圣四年的三月,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因党争被贬谪,在郴州写下了这首词。据《宋史》评价秦观的诗词,用了一句“文丽而思深”,这首词虽然是在写贬谪的凄苦与悲凉,但整体上词调没有太大的变化。而李清照《词论》认为秦观“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中乏富贵态。”词里用典,对仗写得都十分漂亮,甚至这贬谪的词都是带着凄伤和美丽的。但精丽而感伤,这又是一层境界。

宋代的词人写人间喜怒哀乐,有的是落拓不羁,有的是引吭高歌,有的是低眉浅弄细细唱,秦观则把贬谪之苦写得更为揪心,凄楚。尤其是词篇中这样美丽的词句,不免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照。以华丽的词语写无限悲凉,秦观的别具一格,使得在词史上,后人充满争论的评议之中多了几分赞颂。

这词的华美,篇章之中随处可见。“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迷雾,楼台,明月,迷津,似乎人生的懊悔,迷途不解,无常,阴晴不定都在这里了。绍圣三年的时候秦观居然因写佛书而被贬谪,看来这生的迷津,宦海仕途真是让人不得其解。开头两句,视线中只有凄惨的雾,朦胧的月,渡头桃源都是古代典故里的想象,在这里是无法寻觅的。陶渊明的桃源和南山似乎都被这迷雾遮挡,即使是望断天涯也是无处可去。

这种凄迷之美,是指贬谪之处的荒凉。一生的遭遇如此,连前头渡口都看不清楚。这是一种欲哭无泪的倾诉,这样迷离、美丽的句子,用在这里陡地让读者在心里增加了凉意和迷失。

做一个宋代人,须得在精神上有承担排挤、贬谪、冤屈的人格力量,在心灵上有包容百家,海纳百川的气度才能在词境上有所开拓。秦观想在这贬谪之地寻找到属于他的桃花源,但是得到的只有失意。寻找了无数的日月,在宦海数次沉浮,却始终寻觅不到生命的意义所在。这就是“桃源望断无寻处”的心境,是一种无助的徘徊,有太多的心酸。这种情绪就是词篇起首流露出来的凄苦。“桃源望断”,愁绪不减,雾和月都像是不可逾越的障碍横组在那里,想乘船离去,已是不能。

阅读宋词,对案沉思,会看到寻觅精神世界里的桃源词人,士官、酒徒、村夫野老。而秦少游也并不例外。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其特定的内心向往的地方。桃源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只是一个名词,一个象征符号,而是内心流淌的血缘所信仰、追求的目的。理想主义的词人,积极入世的改革家,或者终生耗在仕途之上的政治家,他们对此都有着一致的热情。

敖陶孙《诗评》里写秦少游,谓之是“终伤婉弱”,其实也算不错,但秦观的婉弱并非病态的痴迷伤神之惑,而是无限哀愁的抒发与寄予。他栖身郴州,看着江水流过,有着“谁共我,醉明月”的怅惘。李调元《雨村词话》认为他的词“首首珠玑,为宋一代词人之冠。”虽然有所夸大,但是秦少游的词影响之大,已经是得到世人公认的了。

秦观大约是没有想到,此生竟然会有如此尴尬的境地。“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仿佛在贬谪之后世事已经昨是今非,杜鹃啼叫,声声都是凄厉无比。秦观如今栖身在远离桃源和故地的郴州客舍,春寒来了躲不过,雨水来了看彩虹,置身在这样的陌生之地,心声凉意,看着斜阳里的鸟雀飞来飞去,无言之中充盈着寂寥之情。春寒料峭,行旅艰难,看满山斜阳日暮,眼里不知不觉已盈满了泪花。此二句,将秦观的悲愁失意,迷途苦恨写得淋漓尽致,景致里是无“我”的,那个陷入困境的“我”、失意的“我”,躲在郴州的客舍,日暮苍山,寒意袭来,人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一个人紧闭寒门,听着天空中鸟儿的啼叫,尖锐的鸣叫让秦观无法释然。在郴州的日子里,他陷入绝地,他的身份只是一个潦倒的词人,而人生似乎再无拯救与逍遥的可能。天地之大,并没有给予他太多的选择机会。

但是虽然如此,理解他的人仍然是存在的。王国维对于这个斜阳时日,有着相当高的评价。而秦观的这两句词,更是为历代诗话所钟情,有众多的评注点拨版本。因为它是有悲情,有境界。

生性洒脱的秦观到了这个黄昏,也感觉到戚戚然,恨不能离开此地。他想起“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的故事,千头万绪在心中,已经没有旧梦,投寄书信也不能改变此身的遗憾。心头的恨意让愁苦更显出了凄凉之意,这种抗争是无奈的,但作为一个词人,亦有着他不甘陷身于此的心气。在这里,尤其是“砌”这个字用得十分生动,让人能在艺术欣赏中体会到那种受困的境地。

至于末尾一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其实是通过形象的写法,表露内心无限感慨。这是自问,也是质疑,是左思右想不得其解的郁闷。王国维的佳句“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句话用来注解秦观这首词的末句,是再恰当不过了。

郴水绕过郴山,奔向北方的潇湘,春寒料峭的时节依然可以看到秦观无言问苍天的情景。

是啊,那流水是为谁去往潇湘,又是为谁绕过青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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