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流水意——黄庭坚·《寄黄几复》十年流水意——黄庭坚·《寄黄几复》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国不蕲三折肱。

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烟滕。

北海,在黄庭坚的视线中,是德州茫茫的水滨。

南海,则像是岭南之地,烟云障目,鸿雁不能飞越之地。

古代的《左传》中楚子对齐桓公所说的“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在黄庭坚的词境中是天地间渺茫一片的云雾,隔着千山万水。这种情致带着一种与古人心心相印的渴求,如鸿雁传书,有一种浓郁的理想和神话色彩。这也是一种古雅,联想到作者所写的黄几复是远在岭南广州的,这一段距离,到德州德平镇就太远了。这个化用的典故,仿佛也是烟涛渺茫,是很久以前的传奇,而非仅仅是岭南到山东这一段地理上的距离。

近体诗的句式一般是每两个音节构成一个节奏单位,这样读起来音义传情,精整体面,而黄庭坚的诗法尤其能体现这个特点。这首七律与枝头黄菊,醉里簪花倒置了冠袍的春日寄情不同,传达的是作者在山东德州一个小镇上的寂寞。这种情绪是一种思虑,也是对人生的感慨和理解。讨论了半生的诗、学问、思想上的脱胎换骨却还是要苦觅时机。

宋人喜欢在佛经、语录、小说等故纸堆里寻找人生真义、领悟。黄庭坚则是倾向于摈弃这种雕琢的习气。他的精神世界,是以天地为纵横轴线的,他早已走出了宋初那种对声律、对偶、辞藻一味蹈袭的词风。诗评家说他的词是“豪放秀逸,时有高妙”,这无疑是十分透彻的概括。“寄雁传书”,或者“桃李春风”,他的句子都是写尽有真味的。《苕溪渔隐丛话》曾称引黄庭坚的诗说:“随人作计终后人。”这话就只说对了一半,黄庭坚的精神已经与海天相连,而他的生命化身于那茫茫的天地之间,人就像海滨的沙鸥一样,面对沧海雪潮,青山隐隐,愁绪袭上心头。

鸿雁之书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达,但作者的用典却早已了无痕迹,仿佛可以写进天地之间的人情世故。而黄庭坚是宋英宗治平四年进士,他一生历次遭遇贬谪,做过官叶县尉、北京国子监教授、校书郎、著作佐郎、秘书丞、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在这样长长的一份官衔的排列中,是不难想象他的一生经历是如何坎坷、心酸的。贬谪的路上,看青云从山峰升起,走在旷野,宋代词人的身影都是如此的凄凉、孤单,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踏上谴谪之路。天地之间的远行客,他们是颓唐之后的达观,悲伤之后的激切,人如沙鸥,心下是难掩的苦楚。

在古代这样的一个时节,从山东半岛地海滨遥望岭南,目光海岸线,除了神游,是不可能抵达的一段距离。次联回想昔时的宴乐杯酒,如今却是黄花白发,冷眼看天地,一杯酒饮尽,那些漂泊的岁月,不知故友今昔冷暖是否能够自知。毕竟不是当年春光之中畅饮的风华少年了,夜雨敲窗,漏尽灯残,十年只是一个瞬间。

这个时候黄庭坚已经不再刻意地造拗句,押险韵,作硬语,仿佛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他写什么都是心灵自然的流露。一杯酒,十年灯,这样的诗句对照,形式上却是灵活无比,毫无滞涩之感。一杯酒,是知交,十年灯,更是黄庭坚怅然念旧,感伤的情境再现。这两句诗,不拘音律对仗的陈规,将人生天地之间的那种渺然之情,离散之意写得十分传神。

至于第三联,首二字平声,后五字仄声,音律与神情在诗词中的结合都是如水入川,无迹可寻的。深切的情感汇入往事的溪流,东南便是德州的海滨,云天映入眼帘,古今往事似乎都在这一瞬间。诗句或浓或淡,都是这杯酒的千变万化,其中滋味只留给一路溯源,寻找宋代烟云、落花的后人慢慢地品尝。

在这样遥远的山东半岛的小镇,这个宋代江西诗派的开山祖师在这首诗中的寥落更似一种悲愁。这个诗人,书生,在德州的角落洗笔研墨,想到岭南的旧交,那种宋代读书人的理想和温情,酸楚,让人联想到苍颜华发,醉醒之间,依旧炽热的用世之心。从桃李春风到江湖夜雨,这是实景的切换,也是人生的寄情。浓郁的书卷气不见了,从德州眺望沧海,只是影影绰绰,少年的心慢慢地不可阻挡地衰老,旧交新贵,都是这人生百味之一。只有这样,那心灵才能沐浴风雨,在大宋的山河之中接收上苍的灵气,逃出世故的樊笼,才能真正像诗中主张的那样“脱胎换骨”,骨子里的意气浑厚,才能锻造坚强有力的生命。

颈联是黄庭坚写故友的心襟胸怀,尽是少年的意气、持家、治国,流露出的是一种忧事伤时。家有四壁,这是一种心气,一个岭南的芝麻官有这样的底气,让黄庭坚内心产生敬佩之情,而这崇敬之心与故交之情又是随着时年变幻,随着光景蔓延的。书信不能抵达,目光不能逾越这海岸,此中的孤苦之心,更是在末尾的句子里得到了展现。拗句,声律,在这诗里。黄庭坚都一一化解了其生硬的毛病,这正是阅世半?,临到沧桑之年,心灵和性情的“脱胎换骨”,是一种高度的升华和飞跃。

古代以治病喻治国,“治国不蕲三折肱”,黄庭坚这首诗中,写的是友人黄几复那种身居偏僻的岭南县驿,却依然保持了当年少年心志,积极用世之心。固然这种达观也是带着酸楚的,即使是温情也带着苍凉和悲怆。也许正像是他论及词法说的“以腐朽为神奇”,以人生的困顿,苦厄为新的动力,方向,这就是大境界。

世间的寂寥和酸楚莫过于如此了。黄庭坚行笔曲折顿挫,那寄给远方的书札不知道是不是也这样曲曲折折写满了一生的沧桑。

从德州到岭南,江湖上的传说,京华车马的声音,都是这夜雨书笺里的场景。那雨晴风暖的时节,风雨过后,杯盏催促,横塘月满,已经全不见早期诗词里生硬执拗的写法,到了这醉意满怀,鸿雁寄书的时候,似乎从末尾的句子里,便能听到悲苦猿啼,让青灯黄卷之下夜读的黄庭坚感到难以排遣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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