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全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身穿崭新的浅色夏式长袍,脚蹬敞口的黑布鞋,手里还拎着一只黑色的皮包,加上那黑框的深度眼镜,俨然一副文化人的打扮。他握着谭政委的手:“谭政委,我这一来谈的全是工作,可这私事儿我也得顺带着办点儿是吧。”
“尽管说。”谭政委晃着他的手。
“我侄女英子怎么样了?三年多没见着这小丫头了。”老李问。
“怎么还小丫头小丫头的?都21岁了,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谭政委微笑着说,“她刚从北平调回来,现在城工部那边做机要员,真不巧刚派她和两位同志去了济南,过些天才能回来。之前,她还嚷着要去岛城呢,说是要在你身边工作,正好保护你。”
老李眉头一皱,连连摆手:“哎,可千万别让她来岛城。还保护我呢,谁保护她?”
他从随身带着的黑提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我是真挂念这孩子啊,真想见见她。这是我送给她的一块怀表,你有机会捎给她。就说,我这穷叔叔也没什么金贵东西送她,万一我……就算给她留个纪念吧。”
“好的,老李。一定转送到。”谭政委接过小盒子,眼圈禁不住有些湿润:“你可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呀!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迎解放的。”
老李深深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几步,上了马车。赶车的小伙子将手中长长的马鞭“啪”地一甩,马车启动了。
在天津做情报工作期间,老李曾多次从敌人的跟踪和侦查中虎口脱险。有一次,他开玩笑地对谭政委说,跟老天爷早说好了的,在看到解放的那天之前,不收我!
而谭政委知道,由于岛城地下斗争的残酷环境,老李在市内始终处于危机四伏的境地,心底暗暗地替他捏了一把汗。
伴随着悦耳的马铃声,马车渐渐走远了。
谭政委依然站在村口,向老李频频挥手。
六
从胶东解放区回来后,老李立即给岛城山大医院的副院长打了电话,说那件寻亲之事有消息了。
晴天的时候,岛城的上空总是湛蓝湛蓝的。零零散散的几朵白云如同盛开的白牡丹花,悠然地点缀在无垠的苍穹上。
阳光暖暖地斜洒在繁华的中山路上。这条路是市内主要商业街,店铺林立,行人络绎不绝。
对于什么叫摩登,岛城流行着这么一段话:“身穿‘谦祥益’,脚蹬‘盛锡福’,手戴‘亨得利’,看戏上‘中和’,吃饭‘春和楼’,买药‘宏仁堂’。”话里提到的老字号商铺都在这条街上。
宽敞的马路上,一辆辆黄包车拉着丝绸锦缎的阔太太和礼帽长袍的老爷们穿梭奔行,时不时有大小不一的黑色轿车从马路中央鸣笛驶过。
岛上最负盛名的“春和楼”酒楼旁边便是中山路与天津路的交叉路口。有两个戴着大沿帽、穿着黑制服的国民党警察拎着白黑条纹的警棍,驱赶着一群衣衫褴褛、捧着破碗的小乞丐。
一个戴着圆墨镜的年轻人,正顺着天津路匆匆走来。
此人看上去20多岁,一米八的个头儿,身材标致,梳剪整齐的三七分头,脸额棱角分明。一身笔挺的浅色暗纹西装,脚上是一双铮亮的大头黑皮鞋,显得分外的俊朗。
走到路口,往右拐便是岛城的老字号亨利钟表眼镜店。这是座欧洲风格的洋楼,门头上是弓形的石雕图文,门头招牌下方的花岗岩板上,镶嵌着一尊老式的德式圆钟,门框两边是棱形的雕花石柱,玻璃店门大敞着。
那年轻人在门口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门楼上那排弓形的石雕字号,抬腿迈上小台阶,跨进店门。
这个店的店堂中央是个半圆形玻璃中心柜,里边摆放着各式钟表样品。它以经营高档品种为特色,基本是进口怀表和手表,有精工舍、欧米伽、浪琴、劳力士、罗马等名牌表。
靠墙的一组摆满挂钟的柜台后面,颠颠地跑出一个穿灰长袍的小学徒,他微微哈着腰笑吟吟地相迎:“哟,这位先生您来了!您是想看看钟表还是眼镜?咱亨利的钟表、眼镜可全是名牌,杂牌及劣货概不出售。”
“我想配副眼镜。”年轻人伸手做出一个眼镜的形状,微笑着回答。
小学徒侧身往里一让:“先生,那您往里面走,上二楼去制镜老师傅那里先验验光。”
年轻人点点头,快步走到店堂里侧,踏着窄窄的木楼梯上了楼。
二楼左面的一间小屋是验光间,再往里走是眼镜柜台和修表部。
走进验光间里,一位瘦瘦高高面色有些苍白的老师傅从门口处的椅子上站起身,笑脸相迎。
年轻人摘下礼帽和墨镜亲切地低声问候:“老李叔,您老好吗?”
这位制镜老师傅正是老李。
“方参谋?”老李看清来人后,感到很意外。
“老李叔,您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年轻人笑着说。
“好,好。来,剑春,快请坐。我出了趟差,去进了批镜片料,昨天一回来就给你表姑父打了电话……对了,不是说好下午来吗?”老李让他坐到验光椅上。探出头朝门外的楼梯口瞅了瞅,随手放下半卷的门帘。
刚刚坐下,这位名叫方剑春的小伙子就急切地问:“我心里急呀,老李叔。你真的帮我打听到我哥哥的下落啦?”
老李没回答,伸手从墙角的小桌底下拿出自己的黑皮包,从里面抽出一本书,翻开后,仔细地取出一张照片递了过来。
方剑春拿过照片一看,先是一惊,因为照片上是一名威武的解放军。他抬头看了看老李。
“你仔细瞧瞧是不是你哥哥方剑秋?”老李压低声音说。
方剑春借着验光间里的灯光转换着角度又详细地观瞧了几眼,鼻翼不由得微动了几下,泪水差点儿涌出了眼眶。照片上,那宽宽的额头、俊朗的眉目,无不透出那酷似父亲的容貌,还有唇下的那粒痣……这正是方剑春在十几年前走失的哥哥啊!
他闭了一会儿眼,努力控制住自己悲喜交加的心情,又轻声地问:“老李叔,我哥哥在那边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