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5)

纳瓦布一见面就说:“客人不再光顾主人家时,那主人家也就不再有欢乐。”尽管这句话用乌尔都语说出来可能更有感染力,但是奥莉维亚明白他的意思,内心里既?受宠若惊的感动也有无地自容的愧意。

“所以,我来了。”纳瓦布一边说一边张开双臂,以表示他的真诚。

他仍然像从前那样,带来了一大帮随从。但是,这一次他却拒绝在这里停留;他不同意,是因为这一次轮到他做东了,在她接受他的款待之前他不能再接受她的款待。这使得她更加觉得无地自容,因为她无法向他解释自己漠视他盛情邀请的原因。但是,他就像一个料事如神的精明人那样,巧妙地帮她避免了不得不作出解释的窘境。他告诉她说,他大老远赶来是想邀请她一起乘车兜兜风,如果她愿意的话,也许还可以在某个阴凉处再吃一顿小小?野餐?他不能——也不愿意——再次被拒绝。整个路程也不过半个小时,哪怕只有一刻钟也好,要她把这仅仅看做一个象征性的姿态,作为对他本人的补偿。这些话听起来好像已经成为涉及诸多复杂微妙的印度礼节的问题。也许的确如此,她怎么知道呢?再说,她确实非常想去!

他开来了两辆车,一辆劳斯莱斯和一辆阿尔法·罗密欧。那些年轻随从都挤进了阿尔法·罗密欧,而他自己、奥莉维亚和哈里则坐进了劳斯莱斯。哈里同司机坐在前面。他们驱车经过克劳福德夫妇的家,经过桑德斯夫妇的家,接着又经过了教堂和墓地。然后,他们进入开阔的乡间,?续向前行驶。纳瓦布挨着她坐在铺着珍珠色衬垫的后座上,伸展着四肢,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双臂随意伸开放在靠背上。一路上他都沉默不语,只是不停地抽烟,抽了很多。汽车穿行的乡间大地被烈日炙烤着,地面如玻璃一般闪耀,无边无际地延伸出去。途中,纳瓦布伸出手越过奥莉维亚,拉下了她那一侧车窗上的遮阳布,似乎不想让她看到那片干涸的土地。但是,他们已经驶出萨蒂普尔进入卡哈姆,这已经是他自己土邦的土地。没有人提及他们要去什么地方,奥莉维亚也不问,她认为那是冒傻气。纳瓦布的沉默使她感到不安:是他觉得无聊还是心情烦闷?可?,如果他心情不好,又为什么执意要带她出来呢?她认为,现在既然来了,无论他的心情好坏她都只能顺从,就好像自己已经完全处在他的控制之下。因为出汗,她的裙子已经紧紧地贴在大腿上,她担心一旦走下汽车,由于坐在座位上而变得皱巴巴的后摆会不堪入目。

汽车离开公路转入一条狭窄的小道,行驶开始变得很困难。汽车不停地颠簸,使他们很难保持身体的平衡,奥莉维亚不得不紧紧抓住车厢里的吊带,以免自己撞到纳瓦布的身上。出于各种复杂的原因,她非常害怕这样的事情发生。就这样行驶了一会儿,汽车再也无法前行了,他们不得不统统下?开始步行。山路逐渐变得越发狭窄陡峭。纳瓦布仍然缄口不语,但是他会不时把树枝拉到一旁,为奥莉维亚清除前进的障碍。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断被荆棘划伤,而且一些蚊虫开始叮咬她的皮肤;她头上的草帽已经滑到一边耷拉着,全身酷热难耐,几欲哭泣。她回头看时,见到了哈里,他不仅同样热得难受,而且还跟在他们身后痛苦地喘着粗气。随行的其他人都跟在后面但保持着恭敬的距离。纳瓦布在前面带路,他的白色薄棉衫、白棕色相间的鞋子纤尘不染。

他把一丛荆棘扒拉到一边,让奥莉维亚走到他的前面。他们来到了一片阴凉的小树林里,树林中央?一个石砌的小神龛。这里不仅绿树成荫、十分凉爽,甚至还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来自王宫里的另一些仆人已经在这里为他们的消遣活动做好了准备,地上铺好了地毯,上面摆放着坐垫,仆人们示意奥莉维亚倚靠在上面休息。纳瓦布和哈里也来到她身边,随行的年轻侍从则被打发到一边自寻其乐。仆人们赶忙打开一个个食品篮,取出一瓶瓶酒冰镇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纳瓦布才又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他为这段艰难的旅行表示歉意,说:“这一路让你感到很可怕吧?是啊,确实很不容易。我们印度的气候就是这样恶劣!对此种不便,我感到非常、非常的抱歉?”

“这里倒是个不错的地方。”奥莉维亚一边说,一边觉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是因为一来她感到凉爽和舒服多了,二来他又恢复了平常和蔼可亲的样子。

“这是个非常特别的地方,”纳瓦布告诉她说,“你别急,过一会儿再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认为我们必须首先照顾一下他:你看看他。”说着,他指了指哈里,只见他早已瘫倒在一块地毯上,张着双臂,精疲力竭地喘着粗气。纳瓦布笑道:“看他变成什么样子了。真是个弱不禁风的家伙。依我看,他就是体质太虚弱,完全不像一个正常的英国人。不——我是否应该这样说,我认为他是一个非常不正常的英国人。”他为自己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明亮的眼睛和洁白的牙齿在笑声中闪烁;但是与此同时,他又十分怜爱地把一个坐垫轻轻地塞到哈里的头下。哈里紧闭着双眼嘟囔道:“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什么要了你的命了?是这里美丽的景色吗?这可是我的祖先们认为无比神圣的地方。要不,也许是我们这位尊贵的客人?”他朝奥莉维亚微微一笑,然后问她道:“喜欢这个地方吗?我把你带到这里来,你不介意吧?我真希望瑞弗斯先生也能同我们一起来,但是我觉得瑞弗斯先生一定忙得脱不开身。”他飞快地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接着又飞快地瞥了奥莉维亚一眼,一本正经地说:“瑞弗斯先生可是一个完全正常的英国人。”

“我就知道你喜欢他。”哈里俯卧着身体回敬道。

“睡你的觉吧。我们没有同你说话,是我和她两个人在说话……我猜想,瑞弗斯先生肯定上过英国的某所公学①,对吗?是伊顿②还是拉格比③?遗憾的是,我自己没有那样的机会。如果我有个儿子,我想我肯定会把他送到那样的学校去。你认为这个主意怎样?孩子需要得到非常良好的教育和严格的训练。当然啦,哈里完全讨厌这一套东西,按他的话说那是——哈里,你是怎么说来着?”

“野蛮。”听得出来,他对此深有感触。

“真是一派胡言。这只是对你这样的人而言,因为你不正常。还是让我们来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让他变得正常一点儿,瑞弗斯夫人,你认为如何?”说完,他又冲她微微一笑。接着,他对那帮年轻小伙子发出一个指令,他们立刻跑过来围在哈里身边,一个人按摩他的腿,另一个人按摩他的脖子,第三个人则去挠他的脚心。他们显然喜欢这个游戏,哈里也不例外。纳瓦布在一旁作壁上观,得意地笑个不停。不过,他发现奥莉维亚觉得被冷落时,立刻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现在,他又恢复了上次晚宴上殷勤待客的主人模样:专注、礼貌、体贴,让她觉得自己才是这里他唯一在乎的人。

他邀请她一起去看看那个神龛。这是个粉刷成白色的普通小神龛,上面有一个带斑纹的拱顶。神龛内有一些格子窗,上面系着许多红线,是香客们祈求愿望成真而留下的。他们还在神龛中间刷白的小土墩上留下了许多花环,只是花朵已经枯萎。纳瓦布向她介绍说,这个神龛是他的一位祖先修建的,是为了致敬曾居于此的费道斯大师。费道斯大师是一位虔诚的宗教领袖,离群索居于此,终日祈祷。纳瓦布的祖先阿玛努拉·汗曾经是强盗,在莫卧儿人、阿富汗人、马拉特人①和东印度公司彼此混战的时期,骑着马带领一帮匪徒在这一带广阔的乡间里打家劫舍。在其长期的匪盗生涯中,他经历了无数次兴衰起伏。有一次,他的人马在战斗中丧失殆尽,只有他独自一人身负重伤却侥幸逃脱,来到这片小树林避难。费道斯大师把他藏起来,躲过了仇敌的追杀,并精心为他疗伤,使他最终恢复了健康。数年后,幸运之神再次向他微笑,发了财的阿玛努拉·汗再次回到了这里。但是,小树林中已经不见了大师的踪影,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因此阿玛努拉·汗所能做的便是为这位圣人修建这个小神龛。

“因为他这个人绝不会忘记自己的朋友,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敌人。”纳瓦布接着介绍他这位祖先的为人。“他欠账必还,无论是恩是仇,都牢记于心。虽然他只是个粗鲁的战士,但是秉性耿直且珍重荣誉,是一个真正伟大的斗士。英国人就非常喜欢他。我觉得,你也一直喜欢这样的人吧?”他满眼期待地看着奥莉维亚。她忍不住笑起来——被冠以英国人代言人的头衔总显得有些怪异。接着,他也笑了,说:“我说对了,你喜欢能征善战、特别是骑在马背上的硬汉。你最喜欢的还是马背上的骑士。可我认为,你对其他人不太看得上眼。”

“其他人都是什么人?”奥莉维亚笑着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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