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4)

道格拉斯讲一口十分流利的印度斯坦语①。这是必不可少的技能,因为他天天同印度人打交道,负责解决当地各种各样的问题。他的所有工作都是在他的办公室、法?上或者问题现场完成的,所以奥莉维亚根本接触不到。但是,当地富绅时不时会来到他们家里向他致意,通常都是在节庆的日子里。他们一起坐在游廊上,身旁放着带给税务官的礼物,经常是一些装在篮子里的水果和盛在托盘里的糖果和开心果。这些富绅看上去都一个模样:个个肥头大耳,穿着一尘不染的宽松的白色穆斯林服装,油头粉面而又珠光宝气。道格拉斯出门迎接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就会堆出假惺惺的笑容,然后双手合十,好像他的出现让他们受宠若惊,激动得连赞美之词也说不出来了。

奥莉维亚静静地听着他们在游廊上的谈话。道格拉斯的柳音坚定而男子气十足,嗓门高出其他人。他说话的时候,其他人总是喃喃低语似的附和着。他们会不时礼貌地一起笑起来,那肯定是道格拉斯说了什么玩笑话。有的时候他的话会很严肃,这时客人们的喃喃低语就会变得更加微弱和恭顺有加,直到他再次说出一句玩笑话,他们才如释重负,轻松地笑起来。整个过程看起来就像道格拉斯演奏的一件乐器,单调变化都在他的绝对控制之中。他也准确地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演奏最后一个乐章,这时你会听到沙沙的脚步声,最后是一阵感激之语的高声合唱,听上去无不发自肺腑、澎湃激越,有的话语甚至伴随着哽咽的声音。

道格拉斯回到屋里时,脸上挂满微笑。对这种应酬他好像乐在其中。他说“他们真是一帮流氓”,还得意地摇摇头。

奥莉维亚正坐在她的刺绣样品前,她是最近才刚刚开始学的,现在正在绣她的第一个作品——一块蒙在脚蹬上的带花绣面。道格拉斯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说道:“他们还自以为蒙得了我。”

“你说什么?”奥莉维亚问。

“我是说他们那些惯用的伎俩。这些人鬼得很,自以为聪明过人。其实,他们简直就像孩子一样幼稚。”他一边微笑,一边在英式黄铜炉围上磕去烟斗里的烟灰。

“噢,真是的,亲爱的。”?莉维亚道。

“对不起,亲爱的。”他以为她说的是烟斗的问题——他刚学抽烟,还是个蹩脚的新手,所以把烟灰磕得到处都是。其实她说的并不是烟斗的问题,她接着道:“在我看来,他们都是相当成熟的男人。”

他忍不住笑道:“是吗?这确实容易让人迷惑。但是,一旦你真正了解了他们,而且他们也知道你了解他们以后,那么,你同他们在一起就会很开心了。只要你不被他们愚弄,还真是很有趣。”

他看着她:白皙的脖子,长着金发的头优雅地低垂着。他喜欢她这样坐在他的对面做女红的样子。她身上穿着一种柔软的米黄色衣服。他?女人的衣服很不在行,只知道他喜欢什么,而这一件他就很喜欢。“这是件新衣服吗?”他问。

“哦,天哪,亲爱的,你都见过无数次了……他们刚才在笑什么?你说什么了?”

“我只不过拐弯抹角地说他们是一帮流氓。”

“你这么说他们能开心吗?”

“如果你是用印度斯坦语说出来的话,他们肯定开心。”

“那我必须学会这种语言!”

“没错,你得学。”他这话说得没有一丝热情,“这是世界上唯一一种你可以用最华丽和礼貌的辞藻表达最恶毒的羞辱的语言……当然,我不是说你想这么做。”但是一想到这种?能性,他立刻忍不住笑起来,说:“要是你这么说,他们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为什么?克劳福德夫人就会说印度斯坦语,米尼斯夫人也会。”

“是的,没错。但是,不是对男人说。而且她们也从来不会恶毒地羞辱别人。这是男人之间的一种游戏,仅限于男人。”

“为什么女人不能说?”奥莉维亚?他。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斗,摆出一副非常惬意的样子,不料她大喝一声道:“不许那样!”他赶忙从嘴里取下烟斗,怔怔地看着她。她解释说:“我不喜欢你含着那玩意儿,道格拉斯。”

虽然他仍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喜欢,但是他看得出她确实不高兴了,于是立刻把烟斗放到了一边。“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他坦率地说。谈话停顿了下来。她停下刺绣,茫然地直视着前方;她那片漂亮的下唇怒气冲冲地撅着。

他对她说:“等你到了山里,一切都会好起来。亲爱的,是炎热使你感到烦躁不安。”

“我知道是……但是,你到底什?时候才能够离开呢?”

“不用管我。我们必须照顾的是你。今天我还同贝丝说起这件事情。他们准备17号出发,我已经请他们帮忙,为你预定同一个时间的卧铺。那是喀尔喀邮政列车,夜间行驶,但是我保证条件并不差。”他对自己的安排非常得意,完全没有想到她会不同意。“另外上山还要四个小时,但整个旅途真是棒极了!你会喜欢的。沿途风景如画,更不用说气候的变换了……”

“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没有你我是不会去的吗!”

“贝丝·克劳福德要去,玛丽·米尼斯也要去。她们会照顾你的。”他看了一眼她的脸,然后接着说道?“这太荒唐了,奥莉维亚。母亲每年都要离开父亲四个月,而且好多年一直都是这样,从4月到9月。她也不喜欢独自前往,但是人们总是要入乡随俗的。”

“我不去。”奥莉维亚一边说,一边坐直了身体,两眼直截了当地看着他。然后,她接着说:“纳瓦布希望为我们办一个晚会。”

“感谢他的好意。”道格拉斯冷冷地道。他又拿起了烟斗,再一次在炉围上敲打起来。

“他确实是一片好意。”奥莉维亚回敬道。“他还特地派哈里来邀请我们。”

“王室并不是每天随随便便就为下层官员举办晚会的。”

“当然不会。但是我?为他同我们一样整天同老人待在一起,也无聊得很。”

“我们觉得很无聊吗?”

“我觉得无聊。”

她的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看着他,但是内心已经软下来,这不是出于害怕,而是出于爱。这时,他也正看着她。她一直喜欢他那双眼睛,那么清澈明亮,那么无所畏惧;那是一双喜欢阅读冒险故事的男孩子的眼睛,一双长大后下定决心以冒险英雄的气概和荣誉为自己的生活准则的男人的眼睛。

“我们为什么争吵?”她问他。

他想了想她提出的这个问题,然后作出了十分理性的答复:“因为气候使你变得易怒。这也很自然,我们?有过这样的经历。当然啦,这对你的影响更糟糕,因为你整天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希望你离开一阵子。”过了一会儿他补充道:“你难道以为我跟你感受不同,巴不得你离开吗?”

到这时,她已经完全彻底地败下阵来,只有他强壮的双臂能够把她扶起来。她只好说确实是她觉得无聊,是她急躁易怒,是她感觉燥热不安,是她找他吵架——行了吧!但是,她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把她从他身边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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