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4日

今天是星期天,因德·拉尔热心地提出带我去卡哈姆看看纳瓦布的王宫。他每周只有这一天休息日,我再把他从家人身边带走,心里感到不安,但是他本人和他的家人看来并不在乎。我估计,有婆婆和三个小孩子在,即使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那两个小房间里,他妻子也不会感到不自由的。除了偶尔在婆婆的陪伴下到市场上买蔬菜,我从来没有见她外出过。

我所乘坐过的印度公共汽车无一不挤得爆满,不仅车里塞满了人,车顶上还堆满了行李;这些车大都是老爷车,一路颠簸着行驶,能把人的每一根骨头和车上的每一颗螺钉都抖开来。不仅这里的公共汽车看起来都一样,沿途的风光也同样单调乏味。一旦驶离某个镇子,在抵达下一个镇子前,除了平坦的土地、炽热的天空、空旷的荒野和飞旋的沙尘,你什么也看不到。尤其是这些沙尘:公共汽车两边的车窗通透,只有几根裸露的铁条竖在那里,于是热风带着荒漠里的沙尘肆无忌惮地吹进来,灌进耳朵和鼻孔,摩擦着牙齿发出“喳喳”的声响。

卡哈姆到头来只是一个破烂不堪的小镇。当然啦,萨蒂普尔也根本堂皇不了多少,但是它的确给人一种印象:它曾经得到过自由的扩展。而卡哈姆只是畏缩在纳瓦布王宫的影子下,仿佛它的建造仅仅是为了服务于这座王宫,既然早已人去宫空,整个镇子似乎也不知所措了,密集的街巷衰败而肮脏,无数乞丐混迹其间。

整座王宫都为灰白色的高大宫墙所包围,宫殿四周有几个宽阔的广场,其间生长着许多高大的树木。到处可见喷泉、水渠和花园凉亭,还有一座带有金黄色拱顶的私人小清真寺。看守人去拿钥匙,我和因德·拉尔就坐在一棵树下等待。我向因德·拉尔打听纳瓦布的家庭情况,结果他知道的并不比我多多少。1953年纳瓦布去世后,他的侄子卡里姆继承了这座王宫,当时他还是一个婴儿。但是,卡里姆却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其实他一直住在伦敦,我来印度前刚刚在那里拜访过他。(这件事稍后再叙。)卡里姆一家想卖掉王宫,并一直为此同印度政府进行了多年的谈判,但是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就变卖的价格达成一致。此处也没有别的买家,在当今这个时代,谁还会在卡哈姆这种地方买下这样一座宫殿呢?

因德·拉尔对有关纳瓦布的话题并不感兴趣。虽然他确实听说过这个人和他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也多少知道一些有关那个久远的丑闻的传说,但是现在谁还关心那些事情?丑闻的当事人早已经作古,就算其中几个还活在某个地方,谁也不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感兴趣。因德·拉尔更加乐意向我述说他自己那些没完没了的麻烦事。看守人拿来了钥匙,我们进到王宫内四处参观。我终于见到了那些我朝思暮想、极力在心中勾画过其辉煌模样的大厅、房间和画廊。然而,宫殿已是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个大理石的虚壳;原有的家具和陈设早已在欧洲各拍卖行拍卖一空,所剩无几的东西零星散落,就像漂浮在大理石虚壳中的船只残骸,诸如破旧的维多利亚式沙发和高悬在天花板下布满灰尘的古老布扇——一种由人工拉动生风的布屏风扇。

因德·拉尔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唠叨着他办公室里发生的是是非非。办公室里充满各种矛盾纠葛和嫉妒心理,因德·拉尔只想一心一意地履行自己的工作职责,不愿意卷入是非之中,但是却做不到,因为人们不让他独善其身,每个人都必须选择自己的阵营。其实,由于部门主任对他颇有好感,同事们对他十分嫉妒,由此引起的矛盾也一直不断。因德·拉尔的受宠使他们非常恼火,每个人都会不择手段地把他拉下马来——这就是他们的德性。

我们站在楼上的一间画廊里,从这里可以俯瞰楼下的客厅。看守人解释说,当年女士们常常坐在这里的帷帘后面,窥视楼下的社交招待场面。现在这里还有一张帷帘垂在那里,虽然尘土和岁月已经使它变得僵直,但仍可看出它原本是一匹华丽的织锦。我伸出手感受它的质地,却像是触摸到了死亡和腐朽之物。一直跟我抱怨部门主任的头脑如何惨遭各个利益方毒害的因德·拉尔,也伸出手摸了摸帷帘,然后说:“唉,逝者如斯啊!”看守人心同此情,也附和着他的感慨。然而,两人都认为我已经看够了。我们走出王宫,再次走入花园。绿荫掩映下的花园衬托着洁白而清凉的宫殿。这时,看守人却急切地向因德·拉尔说起了什么。我问他们纳瓦布的私人清真寺现在是什么样子,因德·拉尔却告诉我说那里没有什么意思,取而代之,看守人希望向我展示一个印度教的小神龛,那是他为了自己膜拜神灵而改建的。

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原来是做什么用的,也许是一间储藏室?这不过是墙上的一个洞而已,狭小的入口必须躬身而入。其他几个游客同我们一起挤了进去。看守人打开一盏电灯,把神龛展现在我们面前。以猴子之身呈现出来的主神哈努曼①被安放在一个玻璃盒子里,哈努曼旁边还有另外两个神,也分别放在单独的玻璃盒子里。三尊神像都是用石膏塑造而成,身着丝绸,佩戴珍珠项链。看守人满脸期望地看着我,我当然只能说神像非常漂亮,并且同样捐献了五卢比。我很想赶快出去,因为此处根本就没有通风设施,并且人们齐拥进来,空气让人窒息。因德·拉尔则在向一座笑眯眯的神像顶礼膜拜。他紧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看守人分发给我几块冰糖和一些花瓣,我当然不敢把它们扔掉,所以直到我们坐上了返回萨蒂普尔的汽车,它们仍旧握在我的手里。后来,我看见因德·拉尔正在看着别处,才恭恭敬敬地把它们扔到了车外。但是,直到现在我写这段日记的时候,掌心里仍然残留着黏糊糊的感觉,隐约散发出芳香与酸腐交融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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