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奔齐之路(4)

饭后,孔丘宣布,派子路回鲁国,即刻动身,不得延误。子路不太情愿,黑着脸问:为什么?孔丘说:你要密切关注季孙意如的动静,看他是不是派兵出击郓城。姬稠驻郓城,鲁国政局必乱,如果有什么重大消息,要及时派人来报信。

孔丘见我眉头紧锁,哈哈一笑,安慰我说:“天无绝人之路,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先把临淄城看个透吧,没准,还能碰上割肉吃酒的奇人呢。”我见孔丘难得豁达一次,心中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告别老板娘,跳上马车,问孔丘:“听说齐桓公的陵墓修得壮美,咱们去瞧瞧?”

车行不出半里,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队兵士,如狼似虎,把我的车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小头目呔声道:“我们大人叫你们问话!”一时间,我的马有点慌,直喷响鼻。我也直犯合计,来齐国后,我们没做下什么坏事呀,要说勾搭侯喜娘子,也只不过才想想而已嘛。

我示意孔丘,保持镇静,以防他冲动逃跑。这时,街边茶铺里,踱出一人,手摇羽扇,笑意盈盈。我定睛望过去,不是别人,正是高张高大人。他朗声道:“曼父老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刚想接话,他却径直奔向孔丘,一伸手就把孔丘挽下了车。孔丘呆愣着,一指我说:“他才是曼父。”高张微怔,歪头看我,说:“我认得你。”又问孔丘:“那你是谁?”我赶紧插话说:“他叫孔丘。”高张略作思忖,一拳捣向孔丘肩窝,说:“孔丘,你的大名我也听过,办私学的嘛。难怪,这么多年,每次有使者去鲁国,我都托他打听,可就是找不出个曼父来。原来,是你这家伙冒名顶替的,哈哈哈哈。”

孔丘尴尬地陪笑,我兴奋地说:“高大人,这都快二十年了,您还记得我们?”

高张得意地说:“实话跟你讲,我这人,不上进,没才干,不看书,没德行,就一样厉害,记人。十年二十年前见过一眼,我都能记牢牢的。这一辈子,就靠这个混饭吃了。哈哈哈哈。”

我心里直乐:可是,你上次已经对我们说过这些话,这你可不记得了。

高张对孔丘说:“再说了,后来我陪国君去鲁国,问坟头的事情,当时不就是你嘛。”

孔丘眉开眼笑,高声说:“对呀,墓拱而隆,草木不生,主后人兴旺。”

高张做势去袖笼里掏炭条,说;“要不,你再给我写手上?”

两个人哈哈对笑,场面一时其乐融融。高张当场决定,让我们住到他家里去,他要和孔丘大醉三天三夜。高张说:“别跟我客气,跟我客气,就是看不起我们齐国人!”

高张家在临淄东南角小商王庄,离淄水河不远。两进院落,白墙红瓦,屋前遍植牡丹芍药,红花紫花开得正艳。进得客厅,分宾主落座后,高张吩咐下人,请夫人出堂见客。我知道,孔丘这是享受到贵宾礼了。不消一刻,随着环佩叮当作响,高张夫人出现在后堂门口。孔丘一眼望过去,马上张开大嘴,僵住了。这个女人,一身豆青裤褂,外罩鹅黄丝袍,眼含春水,面泛桃花,隐隐透出风尘味。我心下一震,莫非,她就是当年的姜花?

高张夫人屈身行礼如仪,也不多话,布置好茶盅杯盏,返身又入了后堂。接下来,孔丘与高张谈天,不时答非所问,明显魂不守舍。高张嘿嘿坏笑道:“咋的,孔老弟,又想起当年嫖我夫人的事儿了?”

孔丘的脸,腾地红到耳根,狼狈不堪地说:“哪里,哪里,没有,没有。”

高张说:“有也没关系,她当年就是干那个的,我不介意。嫖过她的人太多了,如果能加上你这个大名士,也算给她面子上增光了。”

孔丘结结巴巴地说:“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高张说:“我知道你没有,我都听姜花说了,你小子,临到提枪上阵,却害怕了,非要给她背诗不可。哈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背的是不是这首?我没文化,多亏了你,这辈子,还会背一首诗了。”说罢,纵声长笑,气量丰沛,声震屋瓦。

这一刻,我暗暗替孔丘庆幸,多亏把子路放回了鲁国,要不然,他的师道尊严可就全散架子了。

高张说:“说起来,还真得好好感谢你,当年要不是听了你的劝,姜花还不肯嫁我呢。”

当晚,高张盛宴款待孔丘,特意请来一位从宫廷退休的大厨,料理了一道齐国名菜,龙虎斗,也就是蛇燉猫。高张介绍说,这道菜,是当年易牙为齐桓公发明的。可是,孔丘不敢吃。高张笑他,你呀,嫖不敢嫖,吃不敢吃,整个一白活。

席间,聊起孔丘此行目的,高张也劝孔丘,别去找那个姬稠了。高张见过他,白脸吊眉,不是个厚德可靠之人。同时,高张坦率地承认,他的官阶太低,想把孔丘直接引荐给齐国国君,有难度。但是,他可以请晏婴来家吃酒,趁机把孔丘介绍给他。高张说:“你们不了解,在我们齐国,晏婴几乎就是太上国君。”

酒酣耳热之际,我与孔丘结伴上茅厕,孔丘隔空一个冷颤后问我:“当年,我真劝过姜花吗?”

我说:“你好像是说过什么话,我也记不清了。”

秋分过后,屋前枫叶红成了一片火烧云,高张宣布,晏婴已经答应来吃酒赏红叶。那一天,酒席摆在院内葡萄架下,布菜筛酒侍候饭局的,是通房大丫头菊根。高张说,晏婴性情严苛,当初曾对他迎娶女市中人大为不满,因此,万不敢让姜花在他面前出现。

高张为双方引见已毕,酒盏在手,孔丘起首表达对晏婴的敬意,诚恳地说:“大人的事迹,如皓月当空,人人得以景仰。可叹那楚王,纵有虎豹身材,万般功业,也必将被钉在狗洞里,永世不得翻身。”

晏婴出使楚国,楚王欲辱他个头矮小,特地掏一小门,请他通过。晏婴称,到人国,走大门,到狗国,只好走狗洞了。楚王大惭,开启正门,礼让晏婴。这故事,我都听孔丘讲八百遍了。可是,高张闻听孔丘一席话,后悔得真掐我大腿。他悄声告诉我,他忘了提醒孔丘,晏婴生平,最恨两件事,一是议论他的身高,二是提他两桃杀三士。而且,孔丘自己那么高,太容易激起晏婴的不快了。

果然,晏婴脸色一沉,抢白孔丘道:“这事儿和你有关系吗?”

孔丘情知语失,低眉顿首,默不作声,酒宴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此后,高张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让晏婴脸色放晴。酒过三巡,菜品五味,晏婴不睬孔丘,一直在揶揄高张,说他身为女市主管,却把一个又一个妓女娶回家,这属于监守自盗行为。高张饶是性格豪爽,也敌不住晏婴的步步紧逼,脸上一赤一白,尴尬不已。

趁菊根为晏婴殷勤劝酒的工夫,高张试图扭转话题,问孔丘:“最近学礼有什么心得?”

孔丘说:“我发现,包括鲁国在内,各国臣子晋见君王,都是一揖及地,这不合古礼。”

晏婴到底是喜好强辩之人,他横了孔丘一眼,气昂昂地问:“你说,古礼什么样?”

孔丘珍惜晏婴的提问,即刻离席,双手搓脸,紧出一副肃穆表情,然后蹑足而行,假装来到了国君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有声。高张适时帮衬孔丘,缓声道:“平身。”孔丘起身,稳稳地后退三步,之后侧身而立,脸上的表情,又换成了略显夸张的战战兢兢。

晏婴冷冷地问:“就算这是古礼,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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