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聃说:“楚国去了,还有齐国,齐国去了,还有秦国。这九鼎,早晚是祸胎,还不如早早化掉,以免无谓的流血争战。其实,同样道理,人世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纷争?还不是因为财货炫人眼。所以,把财货消于无形,也就是从根本上杜绝了祸患。”
孔丘说:“可是,失掉了重器,周王室还有机会重振王权,恢复武王气象吗?”
李聃说:“为什么一定要重振王权?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有什么不好?”
孔丘说:“古礼可不是这么讲的,周公说,明德保民,以应天命!”
李聃说:“年轻人,说这些话的人,尸骨早就烂成泥了,你还那么在意他们的话?你想想吧,百年千年之后,如果还有人非要按你我说的话来过生活,你会不会把他们看成呆瓜?”
我起身,不再想听孔丘与李聃的对辩。空洞无物,自以为心忧天下,其实不过是干磨嘴皮子。南宫一定和我有同感,也随我一起踱到了青铜大鼎旁。青铜的质感,冰冷入骨。鼎身上,浇铸有鬼脸纹样,面目狰狞,摄人心魂。
我问南宫:这鼎是干什么用的?南宫说:鼎其实就是汤锅,君王用来招待客人的。殷商时代,还用来煮食俘虏。我说:吃人?南宫说:吃人。我说:这个鼎,到底有多重要?南宫说:鼎本身,没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它代表社稷和王权,所谓九鼎镇九州。而楚王问鼎,并不是非要抢鼎不可,他是要取代周,成为天下共主。这才是真正的祸患。鼎,只不过是个象征。可这个李聃,却把化鼎当成消灭祸患的法宝,实在是不通,大大的不通。南宫倒是怀疑,如果不化鼎,周王可能都没钱给包括李聃在内的臣子们支年俸了。
远远地,李聃突然起身,激动地对孔丘指手画脚。我们赶紧跑过去,听李聃语气冷峻地说:“年轻人,要消减你的欲望,去除你的骄傲,收敛你苛求的志向,因为这些对你没有好处。自以为聪明,话太多,这样的人往往早死。喜欢辩论,爱对人发恶声,早晚有一天,会危及自身。尤其是,如果你想从政的话,就更危险了。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言罢,他丢下孔丘,扑向九鼎与高炉,又投入到紧张的劳作之中去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静听的王子朝说:“老人家就这怪脾气,你们不必在意。我带你们来,还想请教一件事,你们说,将来各国诸侯要是问起九鼎来,该怎么答复他们呢?”
孔丘好像还没从李聃的言辞中醒过神来,他看南宫,南宫看我,我脱口而出:“就说化作蛟龙,飞到洛河里去了。”
王子朝抚掌大乐:“好,这个好,肯定能唬住不少人。”
我想,如果孔丘没有亲眼看到高炉熔鼎,也会如常人一样,在日后听信九鼎化龙飞入洛河的说法。即使不全信,至少半信半疑,听之任之。但现在,他知道神话是怎么诞生的了,这一辈子,他恐怕再也不容易相信神话。
离开周之前,孔丘躲在驿馆忧心忡忡,认为此行收获不大,回去不好向南宫他老爹交代。他说,连礼不下庶人这个疑惑,都还没有机会问呢。南宫一笑:“你忘了来这儿的目的了吗?”
孔丘一拍脑袋:“也是,我还把问礼当真了。”
21
南宫做主,我们穿越晋国,绕行郑国、宋国和陈国,沿卫国与吴国的边境返抵鲁国。沿途会见诸国王公子弟时,南宫最喜欢渲染李聃坐井观天的神秘与诡异,以此为孔丘招徕弟子。
一路之上,孔丘绝口不提李聃,他津津乐道的是苌弘给他的音乐启示。音乐为什么对治国如此重要,苌弘提供了又一种解释,孔丘认为很有道理。苌弘说,追根溯源,礼起于巫,而巫从来都离不开乐。鼓点让人激昂,排萧让人忘我,琴瑟让人惊悚,横笛让人空灵。总之,只有内心激荡,神才会降临到巫身上。尧,舜,禹,都曾是大巫师,都有通神的法力,因此才会成为了不起的君王。而时至今日,人退化了,不再有谁能通神,神丢了,所以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只好用礼与乐来安排生活,勉为其难,聊胜于无。
回到鲁国,子路已自作主张赁了房子,给那些比我们还先到的学生居住。安排好公冶长三人后,孔丘听子路汇报,说阳虎还亲自送来了两个学生,颜何与孔忠,都是他远房的亲族子弟。同窗为朋,同志为友。随着各国留学生陆续到来,孔丘喜上眉梢,经常守在窗前感叹: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子路好奇,问孔丘,李聃是个什么样的人。孔丘说:“是鱼,可以用网捞;是鸟,可以用箭射;可是,他是一条龙啊,我没法具体描绘他。”我觉得,赴周一程,孔丘有点开窍了,懂得用太极推手来解决难题了。子路却听得云山雾罩,私下里悄悄地问我:“是不是那个李聃长得特别丑,像一头怪兽啊?”
转过年来,孔丘和我年满三十岁。孔丘的学生已经两百有余,他常与达官显贵往还,家里好酒不断,也不再白用我的车,有时候还给双份的钱。他得意地说,这叫三十而立。这一年,颜繇生子,求孔丘给起名,孔丘说:“就叫颜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