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十而立(10)

一进丧主家门,果然见一堆人正席地摆酒畅饮,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喧闹有如集市。孔丘仅只皱了皱眉,没有过多表示疑义。其实,在我们鲁国,也有喜丧这一说,但讲究的是节哀顺便,心平气和,不过度悲伤。而眼前这家,简直不像喜丧,倒像是在办喜事。

灵棚内,一盏长明灯黯淡如豆。死者停在门板上,头朝东,脚朝西,脸上蒙着白布。孔丘问李聃:“为什么不是头朝北,脚朝南?”

李聃说:“有什么分别吗?”

孔丘略显犹疑,低声说:“好像有分别吧,我记得礼书上说,要坐北朝南的。”

李聃重新打量了孔丘,问:“你做过傧相?”

孔丘说:“做过几年。”

李聃说:“噢,怪不得。其实,我也想让他坐北朝南,可你看看他家的院子。”

丧家的院落,东西宽,南北窄,灵棚只能顺势沿东西方向搭建,如果尸首硬要坐北朝南,就会与灵棚压成十字,那样会更不合礼数。

丧主从主屋迎出来,与李聃拱手寒暄,然后开始商议葬礼的细节安排。孔丘悄声对南宫说,周地习俗礼节,到底与鲁不同。对丧主,李聃居然还能笑出来。而且,傧相本来应该是全权,可是你看,李聃凡事还要征询丧主的意见。南宫笑笑,没说什么。看得出来,他这个公子哥,置身于这种丧葬场合,感觉不太自在。

死者入棺后,封盖用的是铜钉。孔丘悄声问李聃:“为什么不用木钉?”孔丘认为,铜钉太过冷酷,恐怕伤及死者的阴魂。

李聃说:“肉身寂灭,托体山阿,何来阴魂?”

孔丘低声说:“不管怎么样,礼书上明明说要用木钉的。”

李聃说:“你这个年轻人,还真是固执。我问你,是礼为人,还是人为礼?”

孔丘问:“那么,三年守丧怎么样?”

李聃说:“守丧在心,三年不止。”

孔丘问:“可是,心丧是古礼吗?”

李聃盯着孔丘,一脸无奈的表情。之后,他耐心地给孔丘讲,十年前,他曾周游列国。在陈与吴交界,有一个麻沟邑,至今还保留着一种古礼,老人活过六十,就会让子女把他们推下山崖,以求了断。当地有一个汉子,名唤姜守愚,不忍把母亲推入山涧摔死,于是身系绳索,爬下悬崖,历经艰险,把母亲送到了麻沟谷底,让她在厚厚的白骨堆上,安坐等死。这个姜守愚,就被当地人称为大孝子,还编成了歌谣四处传唱。

李聃问孔丘:“这就是你要的古礼吗?”

棺木上肩,出殡的喇叭终于响起,我猜孔丘肯定同样一肚子不满意,因为从喇叭声里,听不出多少悲意,反倒隐含喜庆的调门,类似鲁国老人过寿时唱的松间词。而且,丧家子女的哭声也过于平铺直叙,片断零散,难以唤起吊客真切的哀痛。

这时,孔丘好像已不再有兴趣问什么了,甚至也不再靠近李聃,只是远远地观望着这支送葬的队伍,缓缓穿行在洛邑臭气扑鼻的窄巷间。

回到驿馆,我忍不住抱怨,应名参加个葬礼,连顿酒都没吃上。

转天,南宫陪孔丘去拜访苌弘。之后,连续三天,在哪儿都找不到李聃,他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天晚上,我们溜到藏书室院内的斜井里,亲身体验了一回坐井观天。望着头上的一角星空,南宫对孔丘说:“他会不会是故意躲你?”

孔丘微微一笑:“我哪有那么重要?”

最后,南宫通过周王庶子王子朝的门路,才打听到了准确的消息,李聃一直在周王宫后院监工。王子朝收受了南宫送的两张上等貉皮,答应带我们混进王宫去见李聃。

周王宫后院,古木参天,藤萝青翠,林中有一片空地,看起来像个大工场,正铺排着热火朝天的劳作场面。一座高炉立于空地中央,十分引人注目。旁侧,巨大的风箱呼呼作响,炉内红亮的火苗不时闪现缕缕蓝光。高炉四周,散放几座青铜大鼎,残肢断腿,东倒西歪。是我最先发现的李聃,他混在一群劳工中间,光着上身,正骑在一座大鼎上,挥汗如雨地锯着一条方形粗腿。

见到孔丘和南宫,李聃略显诧异,说:“你们还在?我以为你们已经回去了。”

李聃歇了手,从鼎上跳下来。有小童上前,帮他擦汗。他引我们到一边草地坐下,小童送上食盒,他捧起饭团,大口大口吃了起来。眼前的这个李聃,与坐井观天那晚判若两人。只见他皮肤赤红,胸臂肌肉块块隆起,仙风道骨荡然无存。雪白的须发上,沾满了灰黑的烟尘,和汗水纠结在一起,乱蓬蓬的,使他看上去,像一头快乐的老猿。

南宫问:“那些,不是夏商流传下来的九鼎吗?”

李聃的笑声,也一改绵软的路数,像金属一样响脆。他说:“好,年轻人,有见识,对,那正是九鼎。”

孔丘起身,重新打量那些青铜大鼎,问:“为什么要锯开呢?”

李聃一指高炉说:“化鼎铸钱啊。”

南宫说:“铸钱?铸什么钱?”

李聃说:“楚国蚁鼻钱,齐国刀币,郑国圆孔钱,晋国大铲钱,哪个买粮多,就铸哪个。”

南宫说:“这,这,这不是强盗行为吗?”

李聃说:“你别忘了,周王是天下共主,他想铸哪国的钱,就可以铸哪国的钱。”

南宫问:“难道,周王室财政紧张到这种地步了?”

李聃说:“回去问你父亲,鲁国一年给周王解来几文朝贡,你就知道了。”

孔丘关心的,则是鼎,他问道:“那九鼎,不是国家的重器吗?怎么可以这样化掉呢?”

李聃说:“周王室强大的时候,九鼎是重器,现在周王室衰弱了,九鼎就变成了祸患。”

李聃解释道,若干年前,楚庄王曾一路烧杀逼近洛邑近郊,派一名武将前来询问九鼎的重量。问鼎,其实是想抢鼎。周天子非常忧心,朝中众大臣更是一片惊慌。是李聃给周天子出的主意,派王孙满为使者,告诉楚王,当初,武王灭商,把九鼎从朝歌搬出来时,每只鼎都需要九万人。那么,九只鼎,就至少需要九九八十一万。一路上,还要有兵士护卫,还要有人运送粮草被服,还要有人搭桥修路。你算算吧,倾楚举国之力,也未必能完成。楚王听罢,呆了半晌,这才断了问鼎的念头,悻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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