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点头,孔丘接着说:同样道理,你不是也参加过秋祭大典吗?回想一下你的体会,那种气势恢弘的殿前音乐一响起来,你心里不会涌起一股崇高感和庄严感吗?我是每次都有的。我没法想象,如果只有八佾舞而没有音乐,我会那么感动。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个坐在前面的君王并不是你佩服的人,小时候他还和你动手打过架,在你看来,他甚至都不配做君王。可是,音乐一响,君王就不再是君王,我能透过他,看到上天的意志,是天道在借音乐呈现光辉。我相信,经常经历这种感动的人,你再让他犯上作乱,贪赃枉法,那是很难的。
孔丘进一步发挥说,相反,天天听郑声,唱那些淫邪小曲,男欢女爱不离口,你脑子里惦记的,自然都是床上那点事儿。孔丘转过脸来对我说:“你说,你是不是被这些靡靡之音给害了?现在你还和梨叶来往吗?是不是还迷恋和别的姑娘野合?我早劝过你,赶紧找个正经人成亲,你就是不听。坏音乐害人,你就是一个活例子!”
说实话,孔丘关于音乐的议论还真打动了我,他说得有道理。可是,他突然提及我那档子烂事,我的脸都红了。算起来,我的脸已经很久没红过了。我马上回他说:“我爹已经给我张罗婚事了,听你的,收心了,这次回去,马上成亲。”
车行晋国境内,黄河右岸,人烟稠密,作物茁壮,是一派繁荣景象。中午时分,我们在一座粗陋的河神小庙前休息打尖,忽见一个面含愁苦的妇女,拖着脚步向小庙走来。她手端一个笸箩,里边有一枚鸡蛋,一朵野花,一把粟米,一尾小干鱼,以及一束嫩绿的麦苗。我们起身让开,她冲着小庙跪下去,深深地拜伏,脸贴于掌上,久久不动。清风拂面,黄河浪涌。等她再起身,原先的愁苦表情已全然消散,换作了一脸的平和安详,有如初生的婴孩,又像是眉宇间突然被神秘地注入了一束阳光。
孔丘在一旁看呆了,喃喃自语道:“这就叫祭神如神在。”看得出来,南宫也和我一样受到了震撼。孔丘说:“我为什么要讲礼?因为我最担心的,就是百年千年之后,子孙们再也没有能力这样抚慰自己的心魂。”
20
按南宫的计划,我们本应在晋国一个边境小城磁涧夜宿,第二天再从容入周。可孔丘和我心急火燎,软硬兼施,到底说服了南宫,在日落时分驰入周王城洛邑。原以为,洛邑会是一座大城,建筑华美,气象巍峨,可眼前这楼宇街市,并不比曲阜更有气势。南宫嘲笑我们道:“怎么样,来得越快失望越早吧?”
安顿好驿馆,孔丘硬拖南宫出去看街景。南宫一路嘀咕:“有什么好看的?”街道两侧,房屋树木黑魃魃一片,连周天子王宫内,也是灯火稀疏,全无想象中的流光溢彩与歌舞升平。路面坑洼不平,垃圾连片,满街臭气熏天,想来是排水沟久已淤塞。周王室摆在脸面上的衰微和破败,令孔丘和南宫相对嘘唏不已。王宫左近,有一座独门院落,就是周王藏书室。南宫说,等到明天,咱们再到这儿来正式拜访。
但我发现,藏书室院门半掩半开,于是好奇心顿起,提议先进去探看一下。庭院宽敞,树木幽深,我信步游走,南宫突然拉住我:“小心。”脚前不足五步,有个黑洞,是一口井。我探身打量,是口斜井,还有窄窄的台阶蜿蜒而下。从鲁国一路走来,各地风物大异其趣,可这样的斜井,还是头一遭见识。我说,正好渴了,下去找点水喝吧。孔丘和南宫未及阻拦,我已迈下台阶。放眼井内,漆黑一团,似乎深不见底。突然,从黑暗深处,传来一声冷森森的长问:“谁?”
我脚一软,差点顺台阶滚下去,大叫:“鬼啊!”返身往井上攀爬。孔丘和南宫被我的惨叫吓到了,他们胆战心惊,盯住井口,一时不敢动窝。片刻后,大白月亮下,有位老者,一身素麻白衣,从漆黑的井口缓缓浮上来,飘飘若仙人。他的声音,也如棉花般细软和蔼,他问:“是孔丘到了吗?”
孔丘和南宫又吃了一惊,面面相觑,不敢作答。幸好,老者没卖关子,否则,我们定会猜疑他真是能预知未来的神仙。老者说,孟孙里加派的一名健马使者,十天前就来报信了。孔丘问:“莫非,您就是李聃先生?”
老者手拢胡须,微微点头。孔丘迟疑着问:“黑灯瞎火的,您在井里做什么?”
李聃说:“我在坐井观天。”
南宫问:“为什么要坐井观天呢?”
李聃扬起头,环视夜空。趁着月光,果然见他须发全白。李聃说:“天穹浩渺,观察起来可不容易。我先留意井口这一片天的变化,然后再向四围推衍,这样,周天的斗转星移,就全都了然于胸了。”
李聃引领我们绕过屋前的黄桷和沙柳,指给我们看,院落之内,共有四口这样的斜井,井口分别指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孔丘对天象不在行,他试探着问:“近期,有什么异象吗?”
李聃说:“很快,就会有一次天狗食日。”
孔丘问:“莫非有什么征兆?”
李聃轻笑道:“你说,风雨雷电,霜雪冰雹,各有什么征兆?”
孔丘语塞,李聃说:“天狗食日也一样,不过是自然的顺时变化而已。”
孔丘踌躇着问:“如果只是自然的顺时变化,观察它又有何益?”
李聃盯着孔丘说:“年轻人,你需要多看天,能去除你的功利心。在自然的眼里,你我算什么?不过是刍狗蝼蚁而已。你还真指望自然会专门给刍狗蝼蚁什么征兆吗?就算有,刍狗蝼蚁又能领会多少?”
孔丘还想再说什么,李聃轻轻一摆袍袖说:“我知道,你是来问礼,不是来问道的。明天,城里有个葬礼,我做傧相,你来吧。”说罢,挥挥手,飘然直入井口,好像把我们扔在了梦里。
当晚,入寝前,我对孔丘说:“明天,我想问问李聃,他的头发眉毛是什么时候开始白的。”孔丘说:“不行!”看得出来,孔丘情绪不高,所以,我没敢继续问他,天狗食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闻卯曾逼问他太阳大小,把他折磨苦了,相比之下,天狗食日的问题好像要难多了。
第二天,李聃来驿馆接我们。日光之下,看得更清楚了,他白发白眉白须,却着一身黑袍,仿佛是误闯人间的接引使者。他提醒孔丘,今天的葬礼可能会不一样,因为逝者年过八旬,无疾而终,是喜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