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一个右派的肆意人生(1)

对张贤亮,我有不少切身的感受,因为我对那片土地也很熟悉。读张贤亮的小说,你能从小说里闻出西北女人的味道,但如果你认为他只是一个成功的作家,就小看他了。剔除西北荒原戈壁上那种奔放的豪情和女人的怀抱,剔除不会拐弯的心肠牵着肝胆的话语,张贤亮的小说就像千年隔壁上的没有生命迹象的胡杨林。同样,看张贤亮的西部影视城,宛若走入了艺术的时空隧道,充满着千年塞外古镇的拙朴和孤寂。就此,你认定他还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是一个文人富豪,但我觉得你也小瞧他了。一般的人生命有一次人生高峰就可以了,但作为一个文人,他的人生有两个高峰。

离开生养他五十年的银川,离开既荒芜又富庶的塞上鱼米之乡,张贤亮不过是一个江苏南京破败的资产阶级遗少。张贤亮并不完全认同那块土地给予他的一切,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那块土地让他的天才禀赋多了坚硬的风骨,多了刚毅的豪情,多了古道的热肠。也许他的生命连同他的作品都将和这块荒原一起作古于贺兰山下。

1956年,这个破败资产阶级遗少,在经历了颠沛流离之后,和他的母亲、妹妹被流放到了黄河边上的宁夏银川。此后的五十多年中,他经历了二十二年的右派劳教生涯,十五年的新时期文学创作生涯,以及十五年的贩卖西部荒凉品牌的经营之路。现在,他的西部影视城和他本人都成了宁夏的宝贝。

如今,这个往日的右派,73岁的宁夏第一名人坐拥亿万家产,在贺兰山脚下的那块方圆九百亩的领地上,不仅仅盖起了属于自己名下的西部影视城,更有黄土坡下雕梁画栋的四合院,四季如春的暖房,昏暗的窑洞里停放着崭新明亮的宝马745,身边有年轻的娇妻,身后有70多条凶狠的藏獒。可以说,他现在真是挥斥方遒、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这份肆意的人生,别说是在荒凉的西部,就是繁华的北京、上海的达官贵人也难以企及,他在精神和物质上都达到了一种肆意的状态。

70后、80后的年轻人可能不懂肆意这两个字,尤其在右派身上用这两个字。我有幸在宁夏生活了十八年,真正见过右派破败的尊容。我父亲恢复工作以后,担任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落实政策办公室主任,他的工作就是专门给右派摘帽子,恢复他们的身份。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右派的形象,因为到我们家来的全是要求平反的右派。他们从很远的农村来,骑着28红旗加重自行车,后面焊着两个很大的铁后架和铁筐,筐里一般都装着他的生活必备品或是农具。每个右派基本上都穿黄胶鞋,没有袜子,一边裤腿挽起来,一边是耷拉着。

当年作为右派的张贤亮话语不多,但从他的眼神里还能读得出来做一个正常人的渴望和哀怜。因此,我看到张贤亮以后,无法和我脑子里的右派形象作对比。

2008年3月20日,冥冥之中,张贤亮有点心神不宁,四肢不适,整夜难眠,在他装饰古雅的四合院里,他开了灯,启动电脑,他以几十年的亲身体验写了一篇重要的文章,这篇文章题目就是《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谨以此文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年》。这篇文章的大胆和独树一帜,可以让人领略到,作为近三十年来在改革开放中在精神和实践两方面都硕果累累的文化人,张贤亮确有一番不一样的见地。

他在时代的高速运转中宣泄自己,使自己通悟和嬗变。在三十年的思想解放、改革开放中,张贤亮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历史上既是文人又是富豪的大有人在,但是在两方面都撑满了帆,鼓足了劲,与时代同起伏的文化人并不多。

如果说当年张贤亮被错划为右派是一次历史的失误,那么我们今天来看张贤亮的言论,在某些层面上来讲,他依然可以定位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右派”。早在1985年,我在北京广播学院上学的时候,就跟他有过谋面。当时他正处在创作的上升期,在我们学院做讲座,他讲演时说的一段话至今我印象特别深刻,他说,“我是在用我的爪子摸政策的边缘,如果发现它的温度有变化,我就赶快把爪子抽回。”在改革开放这三十年中,他不断把“爪子”伸向中国社会生活的禁区。在文学上他不断突破,比如说他第一个写劳改,第一个写改革开放,第一个写性,第一个写中学生早恋……他还提出优秀知识分子要加入到共产党里的主张,因为只有加入了共产党以后,你才能改变中国的位能和势能,他说中国的民主将从党内开始。在我上面提到的他最近的那篇文章里,他提出,“始于上个世纪70年代的思想解放——改革开放,就其规模、其数量、涉及的范围,就解放的彻底性上来说,超过了人类历史上的任何一次奴隶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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