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刁老伴叫祝美渝,塞北美术学院退休教师。
又一顿乱拳之后,老刁觉得自己死了一大半了,向祝美渝老师留下了遗嘱:杀我者黑手党、害我者黎志坚!
海查干人把老刁打到重度昏迷,踩碎了老两口子的眼镜,抽下了老两口子的裤腰带,搜走了老两口子的两部手机和零钱。一个海查干人用老刁的手机给120打了个求救电话,说明了老刁昏倒的位置后一哄而散。
二十分钟后,120把老两口子送到博大医院急救。急救的同时,医务人员打110报警。
老两口子把调查生猪黑市场的事情、送花圈的事情和丁香丛中的殴打联系在一起,指出他们落到这般田地,是遭到了黑恶势力的蓄意迫害。祝美渝老师说,不是我们风声鹤唳胡乱猜疑,我们出言有据:贩卖注水垃圾猪的人、送花圈的人、打人的人手臂上都文着忍。
警察笑了。
警察坚持以斗殴和抢劫立案,警察说,手臂上文忍,不过是把这三件事情串在一起的猜测链,而我们立案需要的是证据链。
退休前,老刁是塞北市大电集团的总工,所以在高干病房输液,与黎志坚床挨床。如果不是老刁先认出黎志坚,黎志坚无论如何也认不出老刁,老刁已被摧残得不像样子,脸上肿胀得西高东低,童颜不再,鹤发也少了许多。祝美渝老师服侍老刁输液,她的身体十分虚弱,服侍老刁的过程中几次吃药。
黎志坚也愤怒也委屈,同时啼笑皆非。
他向老两口子解释说,他从不小肚鸡肠,对于老刁的背信弃义,他当时没有生气过后付之一笑。既然没有生气就不会报复,作为党报培养多年的记者,他从不和读者斤斤计较。至于报道上把老刁说成老曲,是出于对报料人的保护心理而做出的随机之举。再者说,他和老刁后半夜暗访,此后的一天中他忙着核实采访资料、写稿和睡觉,根本没有时间、也没必要查实老刁的姓氏。他强调:改刁是随机的,但改刁为曲是有意的,曲是小姓,曲刁两个小姓碰撞在一个人身上的概率极低。他慨叹:
百年一遇的事情,我们遇到了。
老刁用没有输液的手隔着床拍了拍黎志坚,表示和解,同时为他的背信弃义道歉。祝美渝老师用暖水瓶里的水浸热了手巾,敷在黎志坚输液的手臂上。她说,理解万岁,这句老话说一百遍也不老。然后她为老刁和黎志坚之间发生的事情做了一个总结:老刁掩盖真实姓名的举动,是有心栽花栽错了,而黎志坚是无心栽柳柳遭殃。
黎志坚把输液速度调到最快,和老刁的输液同步完成,然后把老两口子送回家。
老刁的住房有一百五六十平米,其中七十几平米是祝美渝老师的画室。画室墙上挂着人物素描,素描上面都是些少男少女,数下来竟有百十张。祝美渝老师说,素描上的人物都是她不同时期的得意门生。他们的素描在,就如同他们在,她的画室因而也就成了课堂,尽管退休了,她仍然在教他们作画。
画室朝向小区内,另外七八十平米的房间向着老白党胡同,这一部分房间的景况很糟糕。由于摊上了祸事,这一部分房间几天来没有打理,加上窗口钉了防范海查干人的胶合板,阳光从窗框与胶合板缝隙间凌乱地进来,这一部分房间的景况像旧仓库。
老刁家还有一只小狗。小狗在家中的地位不低,门厅里有一幢狗屋,卧室里有一只花篮,想必它冬季睡狗屋夏季睡花篮。小狗很矫情,叼着祝美渝老师的裤角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不停地哼叽,似乎在诉说它被单独扔在家里的委屈。安顿老刁躺下去之后,祝美渝老师抱起小狗,把它介绍给黎志坚:
丫丫,我孙女。
黎志坚没有逗弄宠物的心情,他把窗口的胶合板卸下去。他断定海查干人不再敢枪击百姓住宅,但他仍然希望老两口子出去躲一躲。他和杜平凡在江北承包了一处渔村,渔村有三间房,他建议老两口子到渔村住上一段时间,钓钓鱼,呼吸些新鲜空气。
老两口子不去。
老刁认为,杀人不过头点地,海查干人对他的报复不过如此,不会有再狠毒的了。他反过来劝说黎志坚出去躲一躲,他断定,黎志坚三个字已经被海查干人列入黑名单。祝美渝老师和老刁的意见相同,她忧伤地说,对于两个年迈老人来说,挨打只当风吹帽吧,过去的权当做没发生。她恳请黎志坚不要为他们复仇,她说,铁肩记者为七十二蹬百姓做得够多的了,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
然而黎志坚决不就此罢手。
老刁挨打的事情,不知道就算不知道了,知道了,就像医生用手术刀打开患者胸腔一样,打开了就一定要找到病根!打老刁就是打他、打午报,或者说是打他的父母和午报的衣食父母,他和午报必须对此做出反应。他决定放下手头上的其他事务,集中全力调查老刁伤害案。他同时决定,老刁伤害案的选题也不上报,他独自做,替老刁讨公道应该是他的私事。
从老刁家出来,他边下楼梯边给肖庆芸打电话,让肖庆芸派一名员工过来,给老刁清理房间,把老两口子该洗涮的拿到旅馆布草班洗涮,老两口子近期的伙食由旅馆灶间料理。他回报社取车,然后开车去公安局,伤口疼也要开。
上班时间,报社的停车场也像羊圈,他的车夹在一台大巴和一台轿货之间。他先是看到了跟踪他的那台助力车,继而看到了那个海查干人,海查干人背对着他,踮起脚往车里看,看着看着弓腰撅屁股。他妈的,又往车上撒尿。他高声断喝:
抬起一条后腿来!
7无心栽柳柳遭殃(2)
首席记者
刘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