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风(10)

他一声不吭,好奇地看着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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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是个傻子,他从小脑子就烧坏了,他是我大舅爷爷的第四个儿子。大舅爷爷家也住在山上,他的房子在杨家庄的最上端。放眼望去,整个杨家庄都尽收眼底。于是,每次去看他的时候,我和奶奶都要穿过整个杨家庄。因为奶奶的辈分在整个杨家庄相当之高,于是,每个人都会和我奶奶打招呼,顺便再掐掐我的脸,拍拍我的屁股,这让我很不高兴,但又只好忍着。于是,我想出了一个主意,和奶奶再去杨家庄,我就十分谨慎,一看有人过来跟奶奶打招呼,便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人一上来,我就跑。但我又十分怕狗,杨家庄到处都是狗,于是,我就又被他们抓住,更狠地掐我的屁股,拍我的脸。就这样,在我童年的幻想中,杨家庄成了全世界最恐怖的地方,那里遍布着全世界最凶狠最阴险的人,那里是十足的恶人谷。而我的大舅爷爷就是恶人谷的头头。因为每次走到半山腰时,便会听见大舅爷爷的呼噜声,气势绝对排山倒海,在我儿时的心目中,我认为只有魔鬼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为此我曾经无数次地站在大舅爷爷面前,好奇地研究着那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每一次我研究了半天,却始终没有答案。直到大舅奶奶两步走过来,一巴掌把他拍醒,再一巴掌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的屁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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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模糊了第一次看见四叔时的情景,印象中似乎是一个大雾中的清晨,但是从实际记忆中推理,我第一次看见他绝对应该是在大舅爷爷家。每次大舅爷爷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我站在他面前,他那肥胖的脸便会变戏法一般迅速而紧凑地聚拢起来,各种弧度在他的脸上得以展现出来。他张大嘴,发出雷鸣般的笑声,一把将我抓过来,抱在怀里,大声说,小家伙,你啥时来的?他说话的时候,我必须捂住耳朵,因为声音太大了,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大舅爷爷说话声音大是因为年轻的时候炸矿炸得耳朵有些背,总听不清别人说话,却又不肯承认,于是他自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却总在责怪其他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捂住耳朵之后,第二件事情便是捂住脸,因为我知道,他说完第一句话后,一定要掐我的脸,可是我也知这是徒劳的。他看见我捂住了脸,便必定会去掐我的屁股,如果我捂住屁股,那我的脸就将不保了。于是,究竟是应该先捂脸还是先捂屁股,我苦苦思索,却总是得不到一个正确的答案。每次他准保得手。

四叔应该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在我的眼前的。大舅爷爷把我从半空中放下来,必定会继续他雷鸣般的声音,他拉着我的手,走到羊圈旁,大声嚷嚷着。随后我就会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羊圈里走出来,像半截黑塔一般,竖立在我的面前。他眼珠浑圆,鼻孔朝上,留着山羊胡子,永远是光着膀子,汗珠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滚动。他直勾勾地看着奶奶,随后露出了憨憨地笑。奶奶总会微笑地问他,四宝啊,你冷不冷?他继续憨憨地笑着,然后摇了摇头。他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他憨笑着,想学别人的样子伸出手来掐我的脸。我撅着嘴,踢了他一脚,他的手就缩回去了,嘿嘿地笑着,两手使劲揉搓着。于是,在第一时间,我就判断出他是一个傻子。因为,在掐我的脸受阻后,他忘记了去掐我的屁股,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都能忘记,毫无疑问,他肯定是个傻子。正当我为这个发现惊喜不已时,大舅爷爷凶着脸,吩咐他到山下的长腿爷爷那里买点猪耳朵回来留我们吃饭。他继续憨笑着,从嗓子深处嗡嗡地应了一声,转身走了。我站在那里,听着大舅奶奶在唠叨,她拉着奶奶的手,说,怎么办啊,这四宝,都快三十的人了。我们以后要是死了可怎么办啊?奶奶总会劝慰她,说四叔心好,好人有好报,以后会好的。大舅奶奶缩着手,叹着气,继续唠叨着。现在人人都在挖矿,挖锑,连庄上的那些小混混都不混了,挖了两年矿,都在庄上盖房子了。只有四叔傻得要死,非要放羊,死活不下矿,有床不睡,要睡在羊圈里,天天跟那只头羊在一起,对头羊比对人还好。说着说着,大舅奶奶就必定又会忍不住要哭起来,往往这时,大舅爷爷就会皱着眉头,雷鸣般地说,瞎叨叨什么啊,死老太婆,老子死之前,买包老鼠药给他吃了,担心什么?你还担心什么?大舅奶奶捂着嘴,不敢再哭了,只是继续更小声地絮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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