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不懂这些,我以为只有我才会有类似的感受,我极想将此传递给他人。于是,在某个大雨滂沱的深夜里,我将一个男孩的左脸抽肿,命令他将红肿的脸蛋贴在湿润的路灯杆上,然后一再问他,爽不爽?爽不爽?我迫切地注视他,他却以卑微的眼神回望我,久久不敢作答。
曾经还有一个姑娘,下雨天的傍晚,她必定会穿上那件素白裙子,清汤寡面地走在学校操场的跑道上,高傲的头颅被雨水温润地浸湿,她宁静地伫立着,时而仰望天空,时而低头沉思。那是一种多么莫名而又强大的骚动啊。我在教室旁的走廊上,默然地凝视她。真是君心同我心。
她从来不曾留意过我。在她的回忆中,我必定不存在。而她呢?那无数个雨后骚动的黄昏,已永远留存我的记忆深处。无论她承认还是不承认。
41
人生原本就是一部肥皂剧。剧里有各种各样的人物,他们以各种形式在许多关口与我狭路相逢。我们交汇,然后交错。在我的肥皂剧里,他们无一不是配角,而我在他们的肥皂剧里或许连个配角都算不上。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的人生注定将是一部漫长的肥皂剧,剧情无聊而又空洞,尽管有时我也会火烧火燎地要死要活,可在清醒的时候,我知道,眼前的这一切在我将死的时候,我都只会淡淡一笑,说,无非是些年轻时的荒唐事儿呗。
有时,我清醒得吓人。
42
尽管更多的时候,我膀大腰圆,脑子好比猪下水。
43
就像四叔,他们总说四叔的脑子就是猪下水做的。
四叔曾是我童年岁月那段不可或缺的人物。分量之重,在历经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能准确地将其回忆。
四叔是我奶奶的侄儿,住在对面的杨家庄。每天清晨他都会来山这边放羊,他是一个羊倌。我忽然发现自己模糊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记忆力开始出现问题。想起四叔,第一时间里我只能想起那天清晨的情景。那是一个大雾笼罩中的清晨,露水很重,雾气弥漫住了眼前的一切,大山在雾气中也时隐时现,草尖上有露珠快要滴了下来。我皱着眉头,站在奶奶家的门前,一副浑然没有睡醒的样子。爷爷弯着腰,扛着锄头已消失在大雾中。奶奶忙着喂猪,喂鸡,喂鱼。我知道,等她喂完了这些,就会回来喂我。我坐在那里等她来喂我。我等的时间有些长,所以眉头开始皱了起来。这时,四叔出现了。成年以后,我曾看过一部电影,好莱坞拍的,名叫《亚瑟王》。当亚瑟王威风凛凛地骑着骏马在烽烟弥漫的战场上出现时,在黑暗中我悄悄地想起了四叔。记忆中,四叔的出场和亚瑟王一模一样。他魁梧得宛如铁塔般的身影在大雾中缓缓出现,他骑着他的头羊,留着和头羊一样的胡子,两只眼睛直勾勾地发着寒光。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人像被某种咒语定住了。那只头羊在儿时的我看来,体形巨大,像头小蛮牛,它的角是卷曲的,但角尖朝天,很尖很尖,仿佛还隐约闪着寒光。它在大雾中缓缓地靠近我,最后定格在我的眼前。它打量着我,眼神很轻蔑,满带着不屑。然后转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它又转过头来,突然从它的鼻孔里喷出两股烟,直冲我的脸。朦胧中,烟像一个解密的咒语,我又可以动了。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摸摸它金灿灿的胡子,就在我快要碰到它的时候,“嚯!”半空中像响起一个炸雷,吓得我迅速把手缩了回去,整个人似乎又傻了。那是四叔发出的声音。四叔像个天神,他光着膀子,浑身的雾水,湿漉漉地闪烁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他的脸黑黑的,眼珠浑圆,鼻孔朝天,下巴上的胡子跟头羊一模一样。他从头羊上下来,站在我面前,却并不说话。他慢慢地蹲了下来,继续看着我。然后,我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