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后来,四叔成了我童年时最好的玩伴。他总是在清晨来,有时我还没有睡醒,他就来了。他每次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来到水缸前,掀开盖子看看,水稍有不满,就立即拿着两个铁桶往半里地外的水井边走去。奶奶拉不住他,也只好由他去了,嘴里念叨着说些什么,无非是四叔这么好的人,以后怎么办啊之类的话,别无新意。有时四叔挑完水,奶奶会给他端过去一碗面,四叔嘿嘿地笑着,两口便把它吃了。吃的时候,爷爷便必定会在门口敲烟袋。敲了几声,奶奶便在屋里骂起来,怪爷爷小气,吃他两口面都舍不得。很多个清晨,我就是在这样的争执声中迷迷糊糊醒过来,像只小耗子。
47
我记不得四叔的脸了。他慢慢地模糊在我的脑海里。他像一块肥皂,将我慢慢地漂白,浑身肮脏的我现在像个清纯的孩子,端坐在电脑面前。
我想不起四叔的脸了。肥皂用光了,而我仍然是脏兮兮的。
48
很多年之后,我曾经再次看见过四叔。
我是在奶奶的葬礼上看见他的。他老了,头发开始发白,腰也是佝偻着。第一眼看他时,我没有认出来,因为他已经完全不再像一座铁塔,而是变成了一个山里普普通通的老人。但他与其他老人不同的是,他衣服虽然也很旧,却很干净。后来别人告诉我,四叔有福气,有个好女儿,他天天下矿挣钱,供她读书,把她养大。现在那女孩很能干,山里山外天天跑,生意做得不错,对四叔也很孝顺。她曾想过把四叔接到山外去住,可四叔执意不肯,庄上的人都说他傻,说他年纪一大把了却只知道守着那些羊,不知道去城里享清福。
大舅爷爷则早早死掉了,他没有来得及给四叔买老鼠药。在十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他为了寻找晚归的四叔失足摔死在山崖下。人们找到他的尸体时,肚子都已经臭了。大舅奶奶至今还活着,她已经快九十了。她的牙口越来越好,头发由黑变白,现在开始由白变黑。她的八个儿子现在只有四叔还守在她身边,其余的儿子锑生意做得都不错,都搬到城里去住了。我拍拍四叔的肩膀,冲他笑笑,他也冲我笑笑。我不知道他还认不认识我。我现在衣冠楚楚,打着领带,见谁都笑眯眯的。
奶奶出殡那天,道士一声令下,我把奶奶用过的一只蓝花碗奋力摔在地上,鞭炮应声大作,人们抬着棺材向大山深处的坟场进发,那天雪很大,但还是来了很多人帮忙。风雪交加,山路很难走,出殡前抬棺材的人都在偷偷地骂老天爷的娘。但走到杨家庄,人们发现从杨家庄到坟场去的好几里山路都被人重新挖过了,就连被冻住了的冰层也被人仔细锄过,危险的地方还撒了好些煤灰。问了好些人,都不知道是谁干的,最后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是奶奶前世积的德。来到了坟场,只见四叔穿着薄薄的棉衣,正放了锄头,准备点燃一挂长长的鞭炮。奶奶的棺材被放进洞穴时,四叔跪在地上,开始哇哇大哭。他的旁边站着一个衣着端庄的年轻女人,眼圈红红的,后来也陪着四叔跪在那里。有人说,她是四叔的丫头,她管他叫爸。
那天的雪很大,把电线都压垮了。
49
其实童年是一种病,离它愈远便患得愈重。我无法分辨出它的来向。在城市待久了,在梦中,它便会一再地到来。城市的光鲜与污浊粉饰了我,层层叠叠,像铠甲一样包裹着我的身体。在一些灯火辉煌的地方,我常常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从生下来那一刻便坐在了那里。在那一刻,我感觉良好。可我知道,我让它开始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