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十字街头那边一声号炮响,接着是当当的鸣锣声,许多人发一声吼,一齐跑过去。金满堂问:“做什么?”老板把花白辫子从前胸搭到左肩,说:“瑞总督杀革命党。你我是大清的子民,乱臣逆党,人人得而诛之,你说是不是?”金满堂正要说什么,肚子里一股气冲上来,又打了个山响的大饱嗝。老板摇摇头,踱出来站在街沿上,踮了脚往十字街口望。
街口的人越涌越密,杂沓的脚步就跟大鼓般不停地擂,灰尘高高地扬起来,把阳光都搅混浊了,金满堂骂了声“日怪”,心里开始不踏实。他起初听说革命党跟粱山好汉差不多,是要替天行道的;但后来又听说,他们其实是要把天捅破,自家坐江山。金满堂觉得这就很混帐,但又觉得十分了不起,譬如包善人,怕有一百岁了,米烂陈仓,金银可以铺地,还在大斗、小斗往家里端,谁敢在他跟前放个屁?要是遇见革命党,怕早就一枪穿心了。不过,革命党也是稀松平常的强盗罢,没三头六臂,没黑旋风开道,还是被瑞总督捉了来,一个个地杀。金满堂觉得瑞澄瑞总督还是十分可怕的,他有兵舰、大炮,十万新军,个个都配汉阳造。上个月,瑞总督还亲自下乡,平息了一场猪饲料引发的骚乱,并沿途炫示军威。金满堂远远地望见过瑞总督,在一片刀枪簇拥下,步出八人大轿,登上戏台子,把手一点,就见得旌旗飘扬,枪炮轰隆隆打得山摇地动。包善人带了孙儿包忠良,跟狗似地趴地上,奉上万民伞。瑞总督只把下巴一昂,看着天上。天是什么?是天朝,是皇帝,天意自古高难问啊!瑞总督就是天降在这土地上的神,掌粮草,也掌生杀。革命党,人人谈而色变,不都被瑞总督揪了来砍头!
金满堂正怔怔地出神,街口又是一声号炮响,人群大乱,纷纷嚷着乱跑,本已混浊的空气又暗了暗,继而亮得炫目,逼得金满堂差点睁不开眼睛。他听到有人在嘭嘭拍他的立柜,竟然是公输班家具行的小伙计,下巴、脖子全是汗。金满堂赶紧让他把货收了,伙计说:“今天不收货。”金满堂又问老板呢?伙计说:“老板昨晚就被征去收棺材了,”他伸起两根手指头:“两百口。两百口棺材啦!”金满堂说,替谁收,瑞总督还是革命党?伙计脸上的大汗再次冒出来,他挥掌做了个切脖的动作,说:“革命党,不得了,鬼头刀连砍三个,一个喉咙口还堵着菜团子,一个血喷了七尺高,一个脑袋飞下来咬住刽子手的裤裆,活生生咬掉了他的卵!”
金满堂后颈窝起了一层鸡皮子,想起老婆的话,心下发急,就叫伙计快开铺门,先把柜子存进去,自己今天先回乡下,避开这一趟浑水。伙计说好,就在身上摸钥匙,上下里外摸完了,大叫一声苦,直喊:“钥匙!钥匙!钥匙!我的钥匙呢?!”他跳下街沿,低头盯着石板寻,从街口退回来的人跟潮水似地,一下子就把他卷走了。金满堂也叫声苦,抱住柜子,不晓得咋办。
捱到中午,人潮渐渐稀了,太阳也渐渐发烫,金满堂肚子饿了,身上冒了一层虚汗,就踌躇着是即刻掉头回家,还是找馆子刨一碗干饭,突然几个人飞也似地从街上跑过,跟着就有兵提着汉阳造追来,一边叫站住,一边射击,枪子儿擦着空气哧溜溜响,金满堂躲到柜子后面,偷偷瞄了瞄,有一个人倒了,鲜血曲曲折折流在发烫的石板上,腥味刺鼻。
第四章 革命(3)
所有的乡愁
何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