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满堂大有乃曾祖之风,有的是气力,而且不吝惜气力,他继承了锯子、斧头,也扛着锄头下田。吃饭是不用愁的,还间隔有些荤腥。他不是不知足的人,但还存着一点念想,就是要让金有种多一点出息。要有出息就得读书,譬如包善人的儿子包博望,从东洋读书回来,娶了东洋老婆,就成了白面书生,也不下田犁地,也不做生意、跑买卖,也不与人交往,成天提着文明棍,游手好闲,东游西逛,活得像个鬼影子。可他的儿女,还不是个个跨洋马!自然,金满堂也晓得,念书、出息都得花大钱。他缺的就是钱,但钱从辛苦来,他跟老婆早就合计了,田里出的,把来吃饭。锯子、斧头打的,拿来供金有种成才。
眼下,他架在独轮车上的大立柜,做工原不复杂,但他也当细活做,前后打了一个月才完工。柜高七尺八寸,宽五尺,厚三尺,虽是普通柏木,但摸上去水滑,如过了上好的漆水。他是个好庄稼汉、好木匠,他的老婆、包家镇认识他的人,没人不是这么看他的。他就这样怀里揣了一个馍,一个念想,沿江踏踏实实地赶路。路上有碎石子,颠得大立柜跟鼓似的蓬蓬响,响声敲到金满堂心里,让他浮想联翩,这柜子能换得了一条马腿还是马尾巴?随后他吃吃地笑,是自嘲,也很熨贴。
可是,他刚笑了两声,就赶紧收了。前边几步外,一个长衫、瘦削的人,手执文明棍,正在晨光熹微的江堤上徘徊。
金满堂陪个小心,恭敬地叫:“包先生,早!”
包博望点头应了声:“早。”他看金满堂恍惚眼熟,却叫不出名字,就举起文明棍在柜子上敲敲,说:“卖柜子?”
金满堂说:“嗯,卖柜子。”
包博望说:“好,卖了有肉吃。”
金满堂说:“嗯呢,就盼着吃顿肉。”他心里笑了声,吃肉算什么?我儿还想骑洋马。他说:“包先生总起这么早?”
包博望默然一小会儿,说:“睡不着。”
“包先生是有心事吧?”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你听说过这两句诗?”
“嘿嘿,我哪听说过。”
“我想,你是不会有什么心事的。没有心事好。”
“我不是读书人,有心事也不往心头搁。算是没心没肺吧。”
包博望轻声笑了起来,把文明棍虚指一下,说:“你走吧。”他侧了脸,怅怅望向灰蒙蒙的江水。
金满堂推车走出几步,听见包先生在喃喃地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他心里笑声“日怪”,想这公子爷莫非是快疯了?
二三
金满堂一口气走了十几里。接近武昌城时,不停有人影从后边超过他,刷刷地疾行,金满堂看不清人数,擦肩去时,只觉得气紧。走到天色大亮,刚好到了城门洞口。两个兵一身乌鸦黑,正抱着汉阳造打瞌睡,见了金满堂,跳起来拿枪指着他,枪栓拉得哗哗响,大叫:“干什么的?”金满堂说,卖柜子。一个兵踢了他一脚,另一个兵给了柜子一枪托,金满堂身上利器、钝器俱无,柜子空空如也,兵就骂:“妈的×,晦气,大清早遇见活棺材!滚!”
金满堂进城,把立柜推到平日他卖货的三闾大街公输班家具行。家具行还没开门,他就坐在街沿上歇息。后来行人多了,对门的七香居酱园铺、江汉大茶馆都卸了门板,家具行还是没响动。他有些饿了,就到茶馆讨了碗水,摸出馍来啃。太阳已升到天上,满街的瓦屋和石板路都映得黄亮亮,吃了馍,他打个大饱嗝,真是山响。老板笑道:“吓我一跳,还以为又放号炮呢。”
第四章 革命(2)
所有的乡愁
何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