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坡的学生是被吓得尿了裤裆的。在昏黄的烟灯下,他眼袋松垂,辫子搭在胸前,就像一把芭茅草。他向谭楚鼐惨然笑道:“放了我罢……我宁愿死。”谭楚鼐把嘴凑近他耳边,把一把尖刀放到他下身,对他说:“如果是不死不活呢?”他木木地,滴了两颗蜡黄的泪。
谭楚鼐回会馆,先给包博望丢了句话:“你千万别吃惊。”随后,就把姓坡学生的衰相讲出来。包博望默然一会儿,淡淡道:“我倒是不吃惊。我母亲早说过,耍嘴皮子的人,多半是脓包。”
一 七
包博望倒没谭楚鼐那么的焦躁。除了夜里睡不着起床练枪法,天气好,他就携了桐子在京城里闲逛。北方冬天的阳光明亮,照着乱哄哄、灰尘飞扬的帝都,四处不见绿色,街上走着无精打采的人,就像一座还有活物的废墟。北京也没什么好吃的,好在包博望并不挑食。他还喜欢上了前门外的褡裢火烧,平常不过的饼子,他却爱它耐得咀嚼。每次去,还要给谭楚鼐捎几个回来。桐子在小饭馆学会用芥菜缨儿闷鱼。早晨的街上,倘有叫卖从永定河冰窟窿中捕的鱼,傍晚的会馆,就有鱼香味从厨房向外飘。
但临到了除夕,那姓坡的学生也没递来刺袁的“门道”。谭楚鼐两次去杀气腾腾地诘问他:“你是不是在耍我们?”他哭丧着脸说,我怎么敢!实在是袁世凯深知树敌太多,行事谨慎,营区大炮阵列,洋枪万杆,就算刺客全身甲胄冲进去,还没见到他影子,就被打成了马蜂窝。谭楚鼐忿忿问:“那你说怎么办?”坡姓学生说:“只有等”。三个字下,似有隐隐的幸灾乐祸。
无奈,就只好等。好在坡姓学生的六叔父早就在做生意了,新开了一家万国学馆,其实就是给预备留学的富家子弟教授英、法、德、日诸语,他就把谭楚鼐和包博望介绍了去做先生。学费收得贵,薪水也很不低,他们合租了一套院子,雇了个厨子,天天吃肉,过得是绰绰有余的。谭楚鼐力劝包博望和桐子完婚。包博望说,要完婚,不如就回两全庄,在父母跟前磕头、迎娶新娘子。谭楚鼐哦了声,冷冷道:“回去了,你还回得来?”包博望听了,不吭声。
年三十,包博望和藤原桐子点了一对红蜡,喝了交杯酒,谭楚鼐证婚,他两个就做了夫妻了。
他俩住北屋,熄了蜡烛,月亮就穿窗进来,照得一房莹莹清晖。夫妻俩并头睡在炕上,手脚比一个人睡时还要规矩。桐子闭了眼,噘了嘴,月光在她脸上映出蒙蒙的汗毛,包博望看她,确实还如一个小孩子,胸口不觉隐隐地发痛。又想到日本小酒馆的老板娘,心头一浪,猛然一个念头,若桐子有一点她的骚,该有多好。这念头刚一冒出,又骂自己可耻……过一会儿,他又侧脸瞅瞅,一屋阒寂,月华朗朗,椅子、桌子,桌上的茶碗,都历历在目。他眼皮一重,就睡着了。天亮听见鸟叫,掀帘一看,窗台、地上铺着白雪,几只麻雀在雪地上跳来跳去,让他心头蓦然一空,平添了许多欢喜。
过些天又喝酒,包博望借着酒意笑问谭楚鼐,学馆里喜欢他的女学生不少,何不就地讨个媳妇呢?谭楚鼐凝色说:“既然要去杀人,无牵无挂最好。”此话一出,他立刻觉得不对,但已经收不回来。
包博望心情黯下去,怅然半晌,叹了口气,想自己上有父母,又新娶了老婆,又该若何呢?桐子的中文,已学得有些成色,能听懂谭楚鼐的意思,也看出丈夫心事。她就用中文对丈夫说:“我牵挂你,你不必牵挂我,这就没有什么了。”
第三章 月满西楼(2)
所有的乡愁
何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