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子(6)

   她大哥的烟瘾发作了,手被平冈公威攥着,浑身哆嗦,后来就蜷到了地上去。但平冈公威一提,就像提一张皮似的把他提了起来,放在床脚跟。
  
  当晚,南掌柜睁了眼睛,还喝了小半碗米汤。
  
  七、八天后,两顶小轿从两全庄抬出来,包纯善在前,满月搂着望儿在后,在霏霏雨雪中,来到了茂源号钱庄。之前,包纯善去北京泡了一个多月,跟醇亲王府的人接上了关系。朝廷任命醇亲王总理海军事务,虽然海军还等于是纸上的舰队,他却已经找到了可以插上一手的地方,这依然是装备和给养。包纯善南归途中,过黄河渡时,看着雪花中酱汤般的河水、两岸萧索的村野,又想起海军来,他能听到自己心口嘭嘭地跳。他是见过洋人铁甲重炮的战舰的,那真有一种骇人的力量!倘若大清有这一支海军,何至于英法区区几只兵舰就敢万里来袭,逼走我皇帝,火烧圆明园?夜宿开封府客栈,他喝了两碗杏花村,只恨自己不会写诗,又转而恨枣花不在眼前,不能跟她说说张骞、班超再世,也会从西域折向海疆。终于一路颠簸回家,才晓得丈人已经要咽最后一口气了。他并不喜欢丈人,但一直视丈人为自己命中的恩人和贵人,嘴上不说,心中是从不敢忘本的。就急惶惶率了满月、望儿奔入钱庄来,原以为满眼所见一定都是披麻带孝的人,还苦苦想着怎么劝慰枣花呢。
  
  枣花的平静,让包纯善立刻有了劫难已过、一切如故的感觉,只是院中的枣树落尽了叶子,枣花眼圈多了些黑晕,而她大哥又重新爬回了烟榻,活在云遮雾罩中。包纯善去看望了丈人,丈人已能说话了。他对女婿说:“我还死不了。”包纯善点头,说:“爹活一百零一岁。”丈人嘘了一口长气,说:“活那么长做什么……”
  
  包纯善和枣花,还带上了望儿,在揽月酒楼开了雅间,答谢平冈信、平冈公威兄弟俩。两兄弟已经在收拾行囊,准备北上中原了。上酒前,包纯善送上了两盒洞庭茶和一张银票。平冈信把茶收了,把银票退了。他说,“心意领受,但世道不太平,人在异邦旅行,少些银子,也省些麻烦。”包纯善说:“大恩不言谢。希望今后能有报答的地方。”平冈信瞟一眼平冈公威,兄弟相视,微微一笑。包纯善看在眼里,想说什么,却忍住了没说。
  
  平冈信知道他刚刚途经中原南归,就问起他对中原的印象。包纯善心中忽然发冷,当初在中原为帝国海军而起的种种豪气,这会儿竟然全没了,他觉得自己此时心情,就如中原的村野一般,萧索得很。他如实相告:“中原非常的荒凉。”平冈信说:“不会吧?”平冈公威则点点头,说:“我猜也如此。”枣花笑道:“冬天嘛,是有一些荒凉,不过开了春,也还是绿水青山吧。中原北望气如山,中原毕竟是中原。两位先生这一路的印象呢?”平冈信迟疑着,没有说话。平冈公威就说:“夫人的问话,其实也是可以回答的。不过,这些话,又难于说出口。”枣花就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说:“很想听到先生说出来。”
  
  平冈公威说:“夫人,请允许我换一种说法吧:这个国家,已经不是我们所知的那个国家了。”
  
  枣花说:“先生所知的国家,应该什么样子呢?”酒桌边放着一张书案,案上铺着纸,搁着笔、墨。平冈公威就一低头,说:“请允许我献丑。”说着,起身踱过去。他一边拿笔在砚里蘸饱墨汁,一边哦吟:“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包纯善微笑着站在他一侧,看他写完了,却是刀子般有力的十个字:江山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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