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子(5)

   南掌柜病势沉重,身子半边冰冷、半边滚烫。枣花闻讯冒着风雪赶回娘家,吩咐抬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会诊。大夫们所说不一,有的主张以寒去热,有的则要加热进补,还夹着许多神秘的药引,譬如窖藏七年的冰凌,原配的蚁王、蚁后,死婴的肝脑……老头子前后吃了五、六十副黑洞洞苦药,一点不见好转,天天上吐下泻,抽筋、呻唤。枣花眼泡泪水,携着母亲,和两个哥哥立在床边,眼睁睁看爹咽气。大哥忽然阴森森抖了一句话:“反正是没命,病急乱投医,不如临死抱佛脚。”枣花一凛,似乎被一鞭子抽醒了。枣花是很少随父母进庙子烧香的,此刻她发了狠,要把武昌城百八十座大小庙子都拜完。
  
  她去的第一座庙是破山寺。破山寺并不是名刹,格局还有些逼窄,但倚山临江,殿宇古旧,自有一种巍巍慑人的气象,这是枣花做姑娘时,唯一曾去烧香许愿的地方。那一回她才十五岁,掠过破山寺的飞檐,望见江汉交汇处的浩浩汤汤,不禁眼噙泪花,吟诵起“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现在是风雪迷漫,枣花裹紧斗篷,柱了拐杖跨入山门,只觉得眼前发晕,那远处的水天浩荡,已是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佛堂内一个老僧在打瞌睡,两只蜡烛在佛脚映出了两团红晕来,两个男人背对枣花,正向慈颜微笑的佛恭敬地磕头。他们磕头完了,枣花过去跪在蒲团上,虽然头上即佛,却觉得万般无助,我心无佛,佛为什么要来助我?!她记不得喃喃地说了多少乞求话,磕了多少头,磕得没了气力了,才撑起来转身走。
  
  这一转,却让她愣住了:那两个男人正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她。
  
  两个男人是日本人,穿着蓝格子的斜纹和服,趿着木屐,年长的一个对枣花说:“夫人,我们愿意为令尊尽一点力。”
  
  他俩是兄弟,平冈信、平冈公威,十年前从横须贺上船,前往荷兰鹿特丹大学学医,八年后取得医学学位。他们的父亲,一个末代幕府将军的家臣,写信要他们归国途中取道中国,沿长江、黄河考察,眼见耳闻,都要备细成文。兄弟俩谨奉父命,在广州登陆,随后即进入中国内地行医。他们自小由父亲亲督,诵读《左传》、《史记》、唐诗、传奇、《三国》、《水浒》等等,对中国文史、山川早就熟稔于心,当枣花在破山寺与他们邂逅时,他们来华已过一年了,中国话说得也有八分的通顺。
  
  枣花并不信任平冈兄弟,又但愿佛堂偶遇即是有缘,何不试试呢?
  
  当平冈信把听诊器放到南掌柜僵硬的胸上时,这一小块铁的冰冷,让它突然抽搐了一下!平冈信躬身聆听着这具躯体上发出的微弱之音。枣花发愣地看着他的嘴,等待他说话。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取出一只玻璃管,插上一根长长的针,吸满淡黄的汁液,向平冈公威做了个手势。平冈公威把南掌柜翻了一个身,扒下他的裤子,平冈信举起针头就朝他的屁股扎下去——枣花揪心地尖叫了一声,她大哥一把就朝针管抓过去。他的手被平冈公威的手抓住了。他使劲挣了几挣,但平冈公威的手铁钳般有力,他一点也没法动弹。于是,他就喘着粗气从黑嘴里呸了一口,又酸又臭的唾沫星子挂了平冈信一脸。平冈信视若无睹,平静地把一管药水推进南掌柜干缩的肉中。随后,他取出几片白药片摊在掌心,倒进枣花的手里。他说,老先生没有大碍的,他们明天还会来看看。枣花木木地说着:“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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