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 4(1)

回到家的齐立言插进钥匙开门。为了不惊动父亲和小慧,动作轻得像是大夫做一个难度很大的手术。四岁的小慧一直跟老爷子睡在一起,母亲去世后,父亲很寂寞,天真无邪的小慧让老爷子返老还童,心情一天天好起来。小慧三岁起进了荷叶街的一个来路不正的幼儿园,幼儿园由几个再也卖不动鱼虾和蔬菜的老太太私自办起来的,地点设在从前余三根棺材铺的木工房里,房子年久失修,屋内阴暗潮湿,牙齿漏风的老太太们说着一口标准的柳阳方言,整天教孩子们唱当地的民谣,民谣中有许多少儿不宜的黄色内容,诸如“大姑娘,坐花轿,进了洞房心儿跳,头盖一掀你不抱,明年哪见娃子笑”之类的,小慧跟其他一些荷叶街穷人的孩子们每天接受的就是这样的启蒙。说是幼儿园,其实就是一个无人照料的幼儿避难所。老大齐立功的儿子齐平天在国内没考上大学,齐立功每年花二十多万将儿子送到新西兰读大学去了,老二齐立德的女儿齐心仪送到省城贵族学校读初中去了,每年费用三万六千块钱,早上有牛奶喝,宿舍有空调,连衣服都有专人洗。齐立言和张慧婷在齐家读书最多学历最高,张慧婷怎么也不甘心让女儿从小就学说柳阳难听的方言唱当地的黄色民谣,她要让女儿上全市最好的双语幼儿园,可一年三千多块钱的学费根本出不起,她恨铁不成钢地对齐立言说:“你无能,难道还要把女儿培养成菜贩子不成?”齐立言强词夺理地争辩说:“卖菜的教出来的就是菜贩子,省长市长的老师就是省长市长吗?”这样的争吵大都流于形式,没有实际意义,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齐立言穿过悄无声息的院子,站在自己的屋前迟疑了好一会儿,像是走错了门。黑灯瞎火的屋里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只有寒蝉凄切的声音若隐若现地飘浮在周围的空气中,他知道张慧婷是不会回来的,她应该是回了她那个会唱戏会表演的娘家。尽管这样想象着,但齐立言心里还是希望张慧婷此刻正坐在屋里的黑暗中等他,如果她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并恳求他原谅和宽恕,他该怎么做呢?然而这只能是刹那间很不可靠的妄想,他太了解张慧婷了,过于自尊是因为过于虚荣,过于虚荣又扭曲了过于自尊。推门进屋后,伸手拉了一下灯绳,灯光证实了一切,屋里空空荡荡,床底下响动着饥饿的老鼠在徒劳奔跑的声音。

齐立言自今年春夏之交“光复”牌轿车彻底停工后,他每天都要来车间用干净的抹布将车子擦拭一遍,这就像是一个孤家寡人抱着他死去的唯一的儿子不仅不愿松手,还要打扮出活人的神气来,不过轿车并没有死透,有时候,齐立言会突然发动旧零件拼装的轿车,发动机中风一样痛苦地抽搐痉挛着,而齐立言死掉的心情却在这惨烈的声音中借尸还魂般地复活了,手心发热,脚底滚烫,失血已久的脸上泛起红润的气色。

今天晚上,齐立言走进汽车间并没有擦拭半死不活的汽车,也没有开灯,他很熟练地拉开生锈的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这辆被他喷成红颜色的手工汽车在黑夜里没有任何颜色,齐立言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坐在一堆僵硬的钢铁中,无色无味,无声无息,尽管他不愿意把生活的难堪完全归咎于“光复”牌轿车,但这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轿车确实是这些年家庭变故的源头和起点,张慧婷的出轨也是从这辆车出发的,或者说这辆车唯一的任务就是把张慧婷送到了别人的床上。他不会放火烧了这辆车,但如果此刻手中烟头上的火星能点着这辆车的话,他是再也没有心情为它赴汤蹈火了。齐立言常常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他在车里坐了一夜,这一夜他只想清楚了两个问题,一是与“光复”牌分手,二是跟张慧婷离婚。齐立言抽完了一包烟中的最后一个烟头,然后从车里钻出来。天亮了,他的心里也亮了,想清楚了的齐立言这才意识到真的累了,于是他裹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烟味回到屋里,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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