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发现蛐蛐儿说谎是在我们家从前那幢小楼的旋转扶梯口,那时我们还都是小学生,印象中我那时的阅读范围也仅限于《红岩》、《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一类的小说。我爸爸的卧室里有一口老旧的书橱,里面有一整套的《红旗飘飘》和满满两架单位定期给我爸送来的浅灰封面的《文史资料》,据说这种《文史资料》当时只有十三级以上的干部才有资格阅读。我那时对爸爸书橱里的书并没有多大兴趣,但我注意到蛐蛐儿对我爸爸房间里的那口书橱情有独钟,他每次到我们家来玩都会偷偷溜进我父母的房间,而每次进我父母房间蛐蛐儿又都会磨磨叽叽地在那口书橱前东张西望。
每次我都会将蛐蛐儿从我爸的房间里轰出来,我告诉他我爸不喜欢小孩子进他的房间。那一天蛐蛐儿又在我爸的房间里磨叽了半天,要回家前被我在楼梯口碰上了。那时候他已经长得人高马大,喜欢将皮带束在衣服外面,显摆他挺拔的长腿。可那一次他怪怪地穿了一件肥大的灯心绒夹克衫,那松松垮垮的样子和他平时的精神利落判若两人。他看到我有点紧张,脑袋一低就要下楼。我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似乎显得臃肿突起的肚子,说,蛐蛐儿你穿谁的衣服啊?怎么变得那么肥胖啊?我边说边用目光扫过蛐蛐儿的肚子,追问道:你衣服里是否藏了什么东西了,怎么好像鼓鼓囊囊的?
蛐蛐儿慌乱地摇摇头说,没有啊……话没说完只听“嘭”的一声,紧接着哗啦啦的响,蛐蛐儿肥大的夹克衫里掉下了好几本《文史资料》。“好啊!你偷我爸爸的书!”“不是偷,是你爸爸答应借我看的。”“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呀?”我爸爸正好从外面回来,他的出现让蛐蛐儿的谎言不攻自破。但接下来的事情发展是,我爸从地下捡起书本拍拍蛐蛐儿的肩膀说:小鬼,说谎要不得哦!你要看这些书尽管问叔叔借,但要有借有还,再借就不难喔!看得出来,我爸说这话时,眼里满是对蛐蛐儿的喜爱。我有些妒忌,我知道我爸爱才,对蛐蛐儿小小年纪就喜欢读《文史资料》备加赞赏,可也不能因为蛐蛐儿有才,就对他张口说谎、动手偷书的行为姑息啊!
没想到几年以后我也因为偷书而被人抓获了。那时我已在杭州第十一中学上学,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求知若渴的年龄,而文化大革命对知识的戕害和对传播一切中外文化的书籍的封杀让我们面临的似乎只有枯竭的文化沙漠,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书可看,像干涸的河床里奄奄求水的小鱼,却看不到一滴水珠。
十一中是一所老牌的中学,它的图书馆有着丰富的藏书。是谁最先发现那些藏书,又是谁出主意砸开图书馆的窗户跳窗而入,这些细节我都已经不记得了,我不会忘记的是,我们七八个同谋犯看到满屋子积着厚厚灰尘的图书欣喜若狂!我们有两三个同学在窗户底下接应,三四个同学发疯一般地往窗外楼下的草坪上扔书:《红与黑》、《高老头》、《牛虻》、《九三年》、《静静的顿河》、《安娜?卡列尼娜》、《青年近卫军》、《远离莫斯科的地方》……我们完全被这些书给迷住了,我们贪得无厌,没完没了,舍不得这本,放不下那本,当图书馆窗外的草坪上书籍堆得像小山一样时我们还不肯收手。直到告密者带着老师和学校保卫处的人将我们人赃俱获时,我们还没有从疯狂的兴奋中清醒过来。
我在自己的裤腰间藏了一本《金蔷薇》,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康·巴乌斯托夫斯基是谁,但我喜欢“金蔷薇”这个名字,没想到就是这本被我偷偷藏在腰间因而没被查获的《金蔷薇》,让我从此痴迷文学,也让我对蛐蛐儿将我爸的书塞在裤腰里想偷出去的行为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