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青(3)
客栈开张后,生意倒也不错。三铺炕中,两铺男客住的大炕,总不断人。而那铺为女客准备的小炕,十有八九闲着。也难怪,出门做生意的男人,有几个愿意带家眷呢。他们三人分工明确,王春申挑水劈柴,采买吃食或是帮客人代购车船票;吴芬做轻活,烧炕扫地,拆洗被褥,结账等等;金兰干的是粗活,忙灶上的。不过金兰乐意在灶房,每逢炖肉,她总要先挑出几块肥瘦相宜的吃掉。所以金兰的麻脸,在三铺炕开张后,放了光了。
金兰生的两个孩子,男孩叫继宝,女孩叫继英,差三岁。他们吃饱了喝足了,夏天在院子里玩耍,冬天就在烧得滚烫的大炕上爬来爬去,很省心。王春申疼的,自然是继宝。晚上睡觉时,他习惯搂着继宝。他的两个女人很少被他搂着,就打客人的主意。有一天,王春申在马厩,撞见吴芬和一个马贩子滚在一起,他没有恼,反而提醒他们别惊着马,再让马给踢着。事后吴芬羞愧地跪在王春申面前,说是他就是用马鞭抽死她,她都没怨言。王春申鄙夷地说:“我有抽你那工夫,还不如抽袋烟呢!”这话对吴芬的伤害,真比抽她一顿还狠!知道王春申是不会再碰自己了,吴芬就留意着客栈里南来北往的人,有没有彼此中意的,也好有个寄托。后来还真碰上一个。这人叫巴音,曾在海拉尔做过“刀儿匠”,也就是割大烟的,后来清廷颁布禁烟令,罂粟种植受限,他就在满洲里做起皮货生意。从河北山东来的移民,喜欢在满洲里一带捕捉旱獭,也就是土拨鼠,剥其皮毛,卖给皮货商,
以此赚钱。由于旱獭的皮毛蓬松柔软,美观高贵,御寒性好,能制成最走俏的冬衣,因而做旱獭皮生意的人,腰包都是鼓的。巴音每回来哈尔滨交易,必来傅家甸,必在三铺炕客栈歇脚。金兰见吴芬有了相好的,不甘示弱,总拿灶上的好菜,诱惑住店的男人。可是因着她骇人的相貌,人们都躲着她。不过有个从紫禁城出宫的太监,叫翟役生的,竟迷恋上了她,住在三铺炕客栈。虽然翟役生不能在性事上满足她,但因为这家伙一副无赖的姿态,无人敢惹,在一些事上很能为金兰撑腰,她也算扬眉吐气了。
自打吴芬和金兰有了相好的,王春申在她们眼里,更是可有可无的了。王春申呢,也厌恶她们,特别想女人了,他就去妓馆。那儿的女人温暖周到,伺候得好,又没脾气。吴芬和金兰得知王春申逛窑子,怒气冲冲,她们拧成一股绳,不让客栈的钱流进王春申的腰包,断了他寻欢的财路,而且在与巴音和翟役生的交往中,不再遮遮掩掩了。吴芬给巴音捶背,金兰为翟役生掏耳朵,都不背着王春申了。王春申从那以后就不愿意呆在客栈里。设在哈尔滨的滨江关道衙门,也就是道台府,每年立夏之时,要给马厩中的马做一次检查,将老马和病马驱逐出府,谓之“出青”。前年出青,无意中帮王春申开辟了新天地。衙门里的马,跟选入宫中的妃子一样,要身形有身形,要姿色有姿色,没有差的,所以淘汰的马,也很抢手。王春申与在道台府帮厨的于晴秀熟悉,她告诉他,有匹马年轻力壮,勤恳耐劳,只因为黑颜色,平时做仪仗马随道台出行轮不到它,杂役也不愿意牵着它驮运柴米,等于白养,要被出青,问他开客栈需不需要。王春申正想给自己找门营生,跟妻妾一说,她们痛快答应买下,因为王春申出去忙活计,客栈就更是她们的天下了。这匹黑马高大威武,毛色油光,唯一遗憾的,是它屁股上烙着一块圆印,那是入了道台
府的马,都必须打上的印记。那块印记,不管怎么显赫,都是伤痕。
王春申做起了马车生意。他喜欢去埠头区和新城区,那儿西洋景多,用车的也多。中午的时候,他随便在外面对付一口,两个烧饼,或是一碗面条。晚上他驾着马车,穿过漫长的国境街,回到傅家甸时,最盼望的就是热汤热水。然而,吴芬和金兰若闹起了别扭,他就只能吃冷饭。要不是客栈里还有继宝值得惦念,他真不想踏进这个家门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在这个家,也是匹遭到“出青”的马,至于什么原因,让他变得如此窝囊,他难以说清。他也想拿出主子的威风的,可是奇怪,一踏进客栈,他就觉得自己是个仆人,人家怎么吆喝怎么是。
因为巴音从满洲里来了,王春申这天的晚饭,沾了他的光,像模像样的。羊肉烩萝卜,五花肉炒宽粉条,还有葱油饼,他都跟着享受了。他蹲在灶台前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听见吴芬的屋子里,传来巴音的咳嗽声。王春申心想,妈的,让骚女人给累着了吧?
出青(3)
白雪乌鸦
迟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