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身(1)
翟芳桂家的店铺,在埠头区的斜纹二道街,是最招乌鸦的。一是因为门前那两棵粗壮的大榆树,使乌鸦有落脚之处,再就是她家开的是粮栈。五谷的味道,对乌鸦来说,无疑是诱人的。
乌鸦喜欢群飞,所以落在榆树上的乌鸦,三五只那算是少的。通常,翟芳桂清晨打开店门,会发现榆树矮了一截,乌鸦好像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枝头。你若想让榆树恢复原样,就得舍一把谷子,将它们撒到树下,乌鸦便纷纷落地啄食。榆树颤悠几下,个头又回去了。
翟芳桂不讨厌乌鸦,首先它们会穿衣服,黑颜色永远是不过时的。其次,它们性情刚烈,不惧寒冷。到了冬天,那些色彩艳丽的鸟儿,都扑扇着翅膀南飞了,乌鸦却仍在北方的雪野中挺立着。还有,它那粗哑的叫声,带着满腔的幽怨,有人间的色彩,不像画眉、黄鹂、燕子,虽然叫得好听,但太像天上的声音了,总觉得无限遥远。翟芳桂因为爱乌鸦,有时会偷着撒几把谷物给它们吃,若是被她男人纪永和看见,他就把她和乌鸦连在一起骂:“有本事自己找食儿去呀,白吃我的,小心烂嘴!”在他眼里,乌鸦穿着丧服,叫起来跟哭一样,不是吉祥鸟。乌鸦也认人吧,若是
先打开店门的是纪永和,不等他驱赶,它们一轰而起,朝松花江畔飞去。
纪永和厌恶乌鸦,粮栈的生意只要稍差一点,他就会赖在乌鸦身上。为了阻止它们来,他曾爬上榆树,将乌鸦蛋悉数掏了,再将巢捣毁。乌鸦蛋是绿皮的,纪永和打碎它们的时候,不怀好意地对翟芳桂说:“哼,藏在春宫里的,就不会是什么好鸟!”翟芳桂想起自己在娼寮的日子,只能叹息一声。乌鸦有记性,它们被端掉窝后,不再来筑巢,可是那两棵榆树,它们还是恋的,依然一早一晚地光顾。气得纪永和直想把那两棵榆树拦腰截断。可是树虽然长在他家门前,却不归粮栈所有,是俄国人的。伐掉榆树,等于是在洋人头上拔毛,纪永和没那个胆子。
纪永和骂乌鸦的时候,也避讳人的,比如在斜纹三道街开糖果店的陈雪卿。她是满人,传说乌鸦救过清太祖,乌鸦在满人的心目中,就是报喜神和守护神。朝廷里特设“索伦杆”,祭祀乌鸦。满人看见乌鸦,分外喜欢,撒以五谷,从无伤害。陈雪卿有一件宝蓝色的织锦缎子旗袍,胸前就绣着一双乌鸦。有一回纪永和骂乌鸦,正赶上陈雪卿来粮栈,她气得扭头就走。纪永和追上去,一迭声地赔不是。纪永和抠门得出名,但在陈雪卿身上,他不敢不大方。她来买粮,他舍得低价出售。除了迷恋这女人的气质,纪永和惧怕的是陈雪卿背后的男人,因为他是胡匪。其实,几乎没谁见过那个男人。他回到哈尔滨,似乎永远是在夜间,而且进了家也不出门,待个三两天就走了。平常的人,就只有从陈雪卿生的儿子身上,揣测胡匪的相貌了。那人应该是方脸吧,小眼睛,蒜头鼻子,长着一张可以吃四方的阔嘴巴。陈雪卿的店面不大,卖的糖又都是阿什河糖厂产的,单调,生意算不得好,但她吃的穿的,却比谁都精细和讲究。人们背地议论,陈
雪卿的糖果店,不过是个招幌。她真正的财路,在那个神出鬼没的男人身上。他为她送来了大把大把的银子,陈雪卿花钱时,才能挺直腰杆。就说埠头区吧,自中东铁路修建之后起,这里就是俄国人的天下了。他们开的面包坊、咖啡店、香肠铺、冷饮亭、鲜花店,去的中国人少而又少,可陈雪卿常去。她夏季的各色旗袍,十几套不止,光冬季的旱獭皮大衣,就有两件,一件雪青色,一件深黑色。陈雪卿常在周末时,扯着孩子,去商务街口的伊留季昂电影院,看直接从巴黎和柏林购进的外国电影。这家影院开业之时,翟芳桂恰好从门前路过。看着影院门口燃起的上千支庆典的蜡烛,翟芳桂心想,要是能跟个知冷知热的人,坐在里面看上一场电影,多美!在她想来,看场电影不难,而能跟意中人看电影,就难了。
赎身(1)
白雪乌鸦
迟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