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又到了。这个节日像刀刻一般疼痛、深刻。它让我再次想起白龙山脚那一片枇杷林。父亲就长眠在那里。有时天下着雨,我身陷枇杷林之中,但闻四周是一片啜泣声。
父亲是虹桥仙垟陈村人,解放前做过生意,有些积蓄。解放后,他在虹桥供销社谋事。他娶过三房女人,前两房都病故了。母亲跟他结合,毫无客气地对他说,今后你我经济各自独立,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父亲没有反对。他向来不看重钱。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年,各地闹饥荒,父亲暗中接济三叔、四叔两家。三叔、四叔两家十五口人,没有一个逃荒,姑娘五个,没有一个送给人家,这全亏了父亲。父亲的房族兄长学贞伯,全家五口人,饥荒年间吃河豚,结果死了四人,只有学贞伯死里逃生。学贞伯没有房子,父亲让他住进自己的家。我长大后,父亲还特地向我交代,家里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能赶学贞伯走,要像对待父母一样对待他,让他在我家安稳地度过一辈子。他还垫钱,帮助学贞伯做“兑白糖”的生意,让他能自食其力。学贞伯一直住在我家,直到去世。他共活了八十多岁。
母亲是黄岩人,在芙蓉街开店。她与父亲分居两地。她是世上最邋遢的人。她对父亲说:“家务事我不会干,你娶了我,就由你来干。”父亲答应了。他每次来芙蓉,总是关起门来打扫房子,整理货架,洗擦柜子、桌子、凳子等家具,还借着夜色,在溪里嘁嚓嘁嚓洗衣被。芙蓉人嗤笑他,他不介意。他在山上和溪边开了许多地,并按照季节变化,分别种下小麦、大麦、番薯、马铃薯、槐豆等庄稼。他每次挑着粪担出门,一街两行的人都瞪大眼睛。的确,吃薪水的人学做农民,这太不可思议了。但父亲不理会。夜里,父亲还常常帮助母亲干店里的活,别针(把针别在纸条上)、卷线(把线卷在纸板上)、包颜料,等等。他显然很累,有时干着干着,打起瞌睡,有时歪过头,靠在墙上沉沉地睡去,呼噜声震天动地。
父亲娶过的第二房女人,留下了一个女儿,叫宗香。宗香的丈夫陈某嗜赌如命,家境贫困。父亲便瞒着母亲,暗中不断地给宗香送米送菜,有时还送钱,帮助他们度过生活难关。我在虹桥玩的时候,就多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每逢虹桥集市,宗香便赶到父亲的住处,将一只大竹篮高高地挂在房梁上,然后上街去办事,而等到办完事回来,大竹篮里已满登登的,全是吃的东西了。这满登登一竹蓝东西,足够宗香全家人受用三五天。父亲对待非亲生孩子也一样,充满亲情。母亲与前夫包某生有二男一女,母亲离开包某后,仍住在芙蓉街,所以,她与孩子们之间存续着一种不离不即的关系。父亲很开明,他对母亲说,那几个孩子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说了算,如果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你说一声就是了。事实也正是这样。父亲还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你们兄弟姐妹都是一家人,彼此不要分得那么清,以后办什么喜事,都要走拢在一起。我们没有忘记父亲的话,兄弟姐妹一直相处得很融洽。
父亲四十五岁才有了我,我是他苦苦盼来的第一个儿子。他常常躲着母亲,哄我去虹桥,但我总是不上当。芙蓉有海,海上生活乐不可言,我须臾离不开它。父亲想亲近我,也偷偷学着下海。但他不懂海活,出了不少洋相。父亲爱管教人。每次吃饭,他老是讲种田人的苦,讲粮食来之不易。有时,饭粒落在桌子上,或落在衣裳上,他总是用手指戳戳,提醒我,让我捡起来送进嘴。我吃鱼,习惯先从身子上下箸,他见了,总是板着脸孔说,这不行,你必须先吃头和尾。他还常常派我的差,让我帮着干家活、农活。上小学时,我很顽皮,读书不用功。父亲就强拉我去虹桥度假。他教我练字,背书,讲故事,干活,管得很严。他备有一条船,每次进城,都亲自摇船,并带上我。他让我坐在船头背“九九表”。河水缓缓地流,船儿来回地跑,我将“九九表”背得瓜滚烂熟。进城后,父亲上岸去办事,他就让我坐在街上看连环画。街上摆有出租连环画的摊子,每看一本,付一分钱。我看了很多很多的连环画。在虹桥,我学到了许多知识,人也变得安分起来。上初中时,我身子长得快。父亲忽然对我说,你不种田,不知道种田人的苦,我给你一个任务,家里的米,以后由你来挑,每挑一斤,奖励一分钱。我们吃的米都来自虹桥老家。虹桥离芙蓉三十华里,靠步行,途中要翻越一座大山,岭很长。我试了,第一次挑八斤,第二次挑十斤,第三次挑十五斤。父亲很满意,说有进步就好。第四次,我咬咬牙,竟挑了二十五斤。但我累垮了,坐在路廊里怎么也不敢起身,只得借熟人的肩膀挑回家。我成了一名失败者。但我心灵上受到了强烈震撼。的确,当农民真苦啊!
一九六九年,芙蓉街像闹地震,街道、溪滩上摆满了赌桌,噼哩啪啦,一片骨牌声。后来“花会”登场,更见疯狂,参赌的人纷纷求神问鬼,社会上一片乌烟瘴气。父亲怕我学坏,特地请假从虹桥赶过来,在芙蓉小住,监视我。他给我讲了许多故事。他说,赌博十赌九输,是败家子所为,无论如何不能学样。我相信父亲的话,始终没有染赌。直至今天,我也依然坚守独立,没有参与任何赌博活动。
我参加过四次省少年田径运动会,创造的县级手榴弹、标枪记录无人打破。我很骄傲。但父亲给我泼冷水,严肃地说,这是吃英雄饭,不适合你,你还是正经读书要紧。正缘如此,一九七七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他不顾自己患病住院,怎么也不同意让我守在他身边,而千叮万嘱,让我在家潜心复习功课。令人痛心的是,尽管那年我以高分考上了文科,但终因母亲被人错误地扣上“地主”的帽子而落败!而且,由于种种倒霉的原因,二十多年间,我一而再,再而三,连续五次栽倒在大学大门之外,让父亲永远衔恨于地下!我很悲伤。说真的,我不为自己,而是为父亲——为他那颗望子成龙的心!
一九七七年九月六日,父亲本该早几个小时去世的,但他为了等我,硬是睁着眼睛,与死神顽强地抗争着。只是很遗憾,当我坐车搭船,好不容量赶到温州医院时,他抓住我的手,嘴里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了!
白龙山脚那一片枇杷林,每年清明,我的足迹深入其间,都乱作一团。我是唯物论者,不相信父亲的灵魂还活着。但我不止一次用毛笔蘸着蓝水,在父亲的墓门前题了诗。
枇杷雨过泪沾襟,
叶叶虫声咬我心。
未遂平生高校梦,
父亲眼里是穷人!
清明又遇雨纷纷,
依旧枇杷步步吟。
三十年来无祭烛,
父亲还是世间人。
这是去年清明节,我冒雨在父亲墓门前所题的两首诗。它表达了我的伤心和对父亲深深的歉疚、怀念之情。
的确,三十年来,除了我没有正式读上大学,当年父亲留给我们的希望,我们都已实现,我们的幸福难以言表。我多么希望父亲能死而复生。今天,怀念之情山高水长,感恩之心沉重如山,我只想对父亲说:亲爱的父亲,白龙山脚那片枇杷林会给我作证,只要我活着,我会永远来看您——今年清明,明年清明,后年清明,年年清明!
二○○八年四月五日于乐成马车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