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爱上孤独,工作八小时之外,总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书房成了我唯一固守的精神乐园。在这个乐园里,我借助电脑,阅读,写作,编辑资料,欣赏音乐,与网友聊天或相互传递图文信息,偶尔还玩玩电子游戏。海明威说:“写作是孤独的事业,不是那些习惯了稠人广座的人们所能操持的。”我没有把写作当作事业,但写作占用了我许多的休息时间,并让我更加孤独——我因此常常回避各种社会应酬活动和客人的来访,有时索性关掉手机,对外界充耳不闻。
孤独让我常常与各种影子作伴。
诚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可以跑离书房,去茶馆,去酒吧,去迪厅,去咖啡馆,去洗浴城,去任何一个热闹的地方图潇洒,而且,我不缺少品味,不缺少朋友,也不太缺时间,不太缺钱,完全可以乐我所乐,醉我所醉。然而,我宁愿更多地选择孤独,宁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与影子作伴。
其实,孤独是一种心境,是一种历练,是一种参悟。
我就多次经历过深深的孤独。
一九六七年,一九七一年,一九七五年,一九七七年,这四个年头,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文革”让我成了“黑五类”崽子,我因此低人一头,被剥夺了当“红卫兵”、上高中、参军、读大学的资格。特别是一九七五年,我回收并焚毁了写给朋友、同学的信,计划在岭底某山沟自杀。然而,深深的孤独最终给了我清醒,给了我定力,给了我意志,让我战胜了悲伤,走出了自卑的阴影。孤独让我懂得:一个人,他不孤独,就很难走近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曹雪芹、鲁迅、弘一法师;他不孤独,就很难解读雨果的博爱,普希金的浪漫,孔子的睿智,阮藉的狂狷,陆游的忧愤,谭嗣同的“有心杀贼”和三毛的“流浪远方”;他不孤独,就很难想象,其心灵能与贝多芬的《命运》三部曲发生共鸣,其情怀会为颜真卿的《祭侄稿》而感伤,其眼睛能看懂良渚的玉器、项羽的《垓下歌》、梁祝的化蝶、瓦尔登湖畔的小木屋和桑提阿果老人梦中的狮子……
当然,过去是孤独选择了我,而今天是我选择了孤独,两者性质大不一样——前者内心是悲伤的,后者内心是快乐的,而乐于孤独的人,大家都会认同这样的感受:一个人的天空,总比别人蓝;一个人的田野,总比别人辽阔;一个人的月夜,总比别人梦得圆;一个人的秋雨梧桐,总比别人咀嚼得有滋味;一个人的夕阳西巷,总比别人醉得快乐而幸福……
不错,孤独注定要与影子作伴。但影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看不见它的美丽,听不见它的声音。
我觉得书房里的影子很美丽。每当疲倦或寂寞的感觉袭击我心灵的时候,我就停止键盘的敲击,站起来,离开桌子,或面向窗外的天空,或面向房内的书籍和字画,用眼睛和心去倾听各种影子的声音。
我能听懂布谷鸟掠过我窗前的声音。
我能听懂窗前飘下的树叶、花瓣和鸽子羽毛的声音。
我能听懂记忆中老家板壁上飞过的“白影子”声音——儿时,每当深夜时分,位于芙蓉街老屋的板壁上,总会飞过一团白影子,吱吱尖叫——我明白,可怕的记忆,会唤醒你的童心,让你的梦永远单纯、美丽而年轻。
我也听懂各种字画的声音——尽管我没有见过关山月、师白等画家,尽管我与洛夫、林曦明、郑敦等文艺界人士只有一面之交,但他们谈诗论画、切磋技艺,言辞大气磅礴,令我油然而生敬意。至于本邑名人,如单眉月、林剑丹、张侯权、张侯光、周方德、尚文光等艺术家,他们谈吐高雅,竹雨松风,清气四溢,恰如林剑丹题赠所言:“清风明月本无价,红树青山合有诗。”
我甚至还听懂自己影子的声音。我的影子,白天常常被阳光拉得很长,部分与电脑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而晚上,它却躲进椅子底下,显得很孤独。这恰恰是我眼下的生存和内心状态。
的确,倾听影子的声音,是一种休息,是一种排遣,是一种修炼,它让你辛苦着却很感动,寂寞着却很快乐,心灵上永远独立、充实。
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儿说,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但人能思想,因而显得很高贵。他还说,人类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
我无意追求高贵,但我坚守做人的尊严——即便这辈子走不出孤独的影子,至少我有资格说:我的思想活着,我能听懂影子的声音。
二○○六年五月七日于乐成马车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