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旅长

2000年,南方某市发生一起小小的轰动事件:一群伤残的境外老知青,聚在一起足足有百人之多,或者摇着轮椅,或者拄着拐杖涌进当地某机关大门。这些老知青自然早已不年轻,岁月的流逝在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刻下许多深深浅浅的痕迹,但是他们举止行动仍然很有纪律性,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领头是个盲人指挥员,他挤在一辆别人的轮椅上,昂头挺胸,无所畏惧的样子,好像挺立在一辆冲锋陷阵的坦克上。

别人告诉我,指挥员是个当年闻名遐迩的游击队旅长,他率领自己的部下来向有关部门请愿,争取一个应当属于他们自己的合理待遇。这个待遇的名称叫“工龄”。

我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内心感到一种类似触礁的震动。

当人类历史的车轮已经驶进二十一世纪的文明社会和富裕大道,当一穷二白的中国人已经崛起许多走向世界的企业家、董事长,成功人士CEO和白领阶级,当大街上的“奔驰”、“宝马”如过江之鲫,当《财富》杂志年年都在发布新诞生的亿万富翁排行榜的时候,这些年过半百的老知青,他们却在争取什么……工龄。

我心中布满辛酸的苍凉阴影。

据说经有关部门作了耐心细致的解释工作,请愿活动不了了之。旅长最后一个撤退出门,他好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拄着一根拐杖,就像倒卷一面残破的人生旗帜。他们踽踽而行,走进一轮血红的残阳中。

这年六月,我来到昆明为《流浪金三角》签名售书,一个面孔憔悴的中年人挤开人群走到我跟前。他沒有同我打招呼,也不说话,而是像棵树那样沉默地站在我面前。我注意到在我们今天营养普遍泛滥的年代,我面前这个中年男人竟然是那么消瘦,他干枯的脸上几乎看不见一丝营养滋润的痕迹,就像戈壁滩上的一丛骆驼刺。我认为他不大像读者,因为他手中没有书,也看不出要让我签名的意思。我正在疑惑,他抬起手掌,向我展示一张字条,我看见字条上面用蓝墨水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小字:你想采访一个不寻常的老知青吗?他在竟(境)外打了二十年仗,严重残废。但是你必须付费(采访)。

我抬起头来看看他,他的表情像党小组长。不知道为什么,我愿意相信表情严肃的人,于是我在他的字条上写下两个字: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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