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康全名康国华,就是那个不同寻常的境外知青,闻名遐迩的游击队“旅长”。
我们还未进门就听见有人在打电话,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一时又记不起来。等我跨进屋才看见这个大名鼎鼎的境外老知青原来是个双目失明的盲人,他的脸上架着一副宽边墨镜,但是墨镜仍然不能完全遮掩两只弹坑一样塌陷的眼窝。当他同我握手时,我吃惊地发现这位老知青双手严重变形,十根手指没有一根是完整的,就像一排惨遭破坏的竹围篱。这些参差不齐的手指头像锯齿一样一下子在我的心中拉出一道口子来。老康觉察出我的不安,他将头偏向我这一方说:都是炮弹弄的。不过没什么,习惯就好了。
老康嗓音洪亮,像炮弹爆炸,震得我耳膜嗡嗡响,我一下子记起那个读者电话。老康没有说错,我自己找上门来了,看来许多事情我们身不由己,就像命中注定一样。我问他: 听说你在境外担任过游击队旅长是吗?
他说:不错。我是中央医院副政委,副旅级。
我问:你既然身居要职,为什么还要回国来?
他侧耳聆听,之后简短回说:游击队失败了,知青都走光了,我只好回国来。
我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他说:没有工作。待业。
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很沉重,老康侧着头,等待我的问话。我问游击队为什么失败。老康表情开始激动起来,他的脑袋像雷达天线那样盲目地转来转去,好像在寻找可恶的敌机。他怒气冲冲地说:游击队本来完全有可能取得胜利,那么多的人前仆后继流血牺牲,不惜献出自己的宝贵生命,但是游击队却失败了。
我说:你并没有回答我的为什么。
他说:这个问题还是留给你自己去调查吧。不过我要重复我在电话里讲过的话,你在《流浪金三角》里描写过的那些人是知青中的败类,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动摇分子、逃兵、变节者、叛徒和革命的敌人,他们对游击队失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老康的警告令我心惊,就像我险些误入歧途。这天老康向我展示一张极为珍贵的历史照片,泛黄的照片显示出年代久远。一位身着军装的慈祥老人,正好俯下身体向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年轻士兵伸出手来,士兵负了很重的伤,头上打了厚厚的绷带,像个石膏模型。我虽然无法穿透岁月的雾幛看清伤兵表情,但是我通过照片还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士兵的激动心情,因为从年轻士兵不顾伤痛支撑身体去握老人双手的热烈姿势已经说明一切。这是一个感人至深的历史瞬间,照片笼罩着一种来自遥远年代的神圣气息,它让我想起在天安门接受检阅的红卫兵小将。
老康低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老人是金三角游击队**主席,后来被叛徒出卖牺牲了。
我说:那个叛徒是什么人?是知青吗?
老康默然。我转过身来,看见墨镜后面两只弹坑对着我,我的心情一下子跌进黑洞里。后来我听见老康说:写写我们境外知青吧,那么多人付出青春年华,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再所不惜,他们为什么呢?难道他们不应该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什么东西来吗?无论这个东西是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它是真实的,它就应当属于历史,属于我们精神财富的一部分。
分手的时候,盲人摸索着起身送我,我认真地对他说:今天我应当付多少采访费?
他哈哈大笑说:这叫做欲擒故纵……你说我能收什么费呢?
我问他:请告诉我,你对自己的过去是否后悔?
我看见老康又慢慢仰起头来,黑洞洞的墨镜注视天花板,好像在数上面的星星。他说:我们都不是先知先觉,连毛主席也不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活着,想想那些高山下的花环,活着就该知足了。
我感到身体里有个柔软的部位重重地疼了一下。老康的话像钉子一样,一下子就把我的心钉在身后那堵冷冰冰的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