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茨基(1)

有甚说甚,田汗没骗我。驴车上果真甚么都有,吃的,喝的,穿的。连酒都是现成的,那天晚上不是用过一个酒葫芦么,就是那个。命令如山倒呀,因我走得急,没有甚么衣服,田汗就在车上给我放了棉袄和棉裤,当然还有裤衩。在车上换衣服时,我拎着那个裤衩亲了亲,就像亲着自己的亲人。

将军,你到过陕北么?好,我不问,只管说。我先说说毛驴。毛驴可是宝贝疙瘩,你寻不到比它更好的长工了。犁地、推磨、拉炭,甚么都离不开它。边区的人说话都要带上“驴”字。骂人时喊对方是“驴日的”。事情办砸了,十分恼恨自己,怎么办?就骂自己是“驴日的”。别笑,我有甚说甚。高兴了,也说“驴日的”,细声细语的,就像和婆姨说悄悄话。我刚到延安时,革命热情高涨,干活不惜体力。有一次在延长,风闻胡宗南的人马打过来了,部队必须马上转移。当时车马不足,我背着一个伤员,沟沟坎坎的,一走就是二里地。人们这就送给我一个外号,叫“小毛驴”。我当时甚是高兴,就像戴上了桂冠,做梦都会笑醒。可是,后来我成了托派,人们就把这个绰号给改了,叫我“毛驴茨基”。

赶车的老乡都晓得我的绰号“毛驴茨基”。他说,我给打成托派的时候,他亦在跟前。他以前是康生的房东,康生你知道么?此人是中央社会部部长。老乡还说,他多次见过毛,也见过王明。老乡嗜酒,趁我解手的工夫,把我的酒葫芦掖进了他的棉袄。喝了酒,他的话就多了起来,扯东拉西。说王明的列宁装总是干干净净的,像个婆姨。

他又喝了一口酒,扭头说道,“你这人,姓毛,脸上却没有一根毛。”他说着,就笑了起来。他笑的样子很怪异,笑的时候脖子要缩回去,笑完之后才伸出来,好像他是用脖子笑的。我告诉他,我不姓毛,姓白,脸上的毛还是有的,因为要出远门,把毛刮掉了。他这才说,他晓得,甚么都晓得,只因雪天出门太惶,找着话和我拉呱呢。

甚么,将军,你问我是怎样成为托派的?唉,说起来,我能成为毛驴茨基,也是因为毛驴。说得细一点,是因为驴粪。因果相生,毛驴多,驴粪就多。驴粪多了,就需要掀起拾粪运动解决问题。而有了运动,就要有人倒霉。说起来,最早还是我们这些医生们提议拾粪的。起因是一名战士夜间通知人开会,出门踩住了一颗驴粪。就像踩着一块冰,他嗤溜一声滑出很远,撞住了一个树桩。他的一条腿原本就挂过彩,不能太过用力,这一下给撞骨折了。一位首长来医院慰问战士的时候,医生们就提议,最好能给老乡们打个招呼,在自家牲口屁股后面挂一个布兜兜,这样既积了肥,道路还干净,还能避免此类事故。首长一听很高兴,搓了搓手,说:“驴日的,好主意。”随后,他提到了一个实际困难:虽说老乡们可以让自己的娃娃穿上军装为革命而死,可是让他们拿出一块布做个粪兜兜,却比从老虎嘴里拔牙还难,舍不得呀。不过,首长还是表示要把这个问题拿到会上研究研究。我们等了很久,也不见下文。遽然有一天,上面说美国记者要来延安,为了给美国人留个整洁的好印象,组织上决定,赶在美国记者到来之前,掀起一个轰轰烈烈的拾粪运动。

舆论是革命的先导,我们医院的墙上就贴着一幅标语:拾粪归田,服务抗战。报社和学校组织的文艺宣传队还扭着秧歌,宣传拾粪。冼星海和塞克写的《生产大合唱》也给改了唱词:“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拾粪忙,指望着今年收成好呀,多捐些五谷充军粮。”为了进一步给拾粪运动造势,延安还组织过一次歌咏晚会。担任主唱的两位歌手来自陪都重庆和孤岛上海,如今是这里的合唱团团员。上海的那位歌手曾找我看过病。她对我说,她曾在德国呆过,在那里学过花腔。“花腔?花腔不就是花言巧语么,还用得着去德国学习?巧言令色,国人之本能也。”我对她说。她立即掐了我一下,说我是个土包子,白在苏联呆了。尔后,她指着自己的玉颈,比划来比划去,说花腔是一种带有装饰音的咏叹调,没有几年工夫,是学不来的。既然她说得神乎其神,我就让她来一段听听。哈哈,在我听来,那跟驴叫差不离,一咏三叹,还抖来抖去的。她告诉我,她曾给合唱团的领导上过一个折子,说美国人就喜欢听这个。但领导说了,美国人来后,最好还是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的《二月里来》。

在那个歌咏晚会上,她们唱的就是改了词的《二月里来》,也算是美国人到来之前的一次彩排。重庆的那位歌手很兴奋,一上来就喊:“Are you ready(都准备好了么)?”我们就喊准备好了。她这才开始唱。她还喜欢把话筒伸到观众席上,让大家和她一起唱。虽然没人响应,可她还是说:“唱得好,唱得好。再来一遍好不好?”她还号召大家:“两边的同志比一比好不好,Yes!给点掌声啦,鼓励一下啦。”在她的号召下,我们都把随身携带的粪筐举过头顶,随着节拍,跟着她一起摇头晃脑。

运动就有这点好处,立竿见影!不分男女老幼,都带着柳条编的粪筐,见粪就拾。拾来拾去,就没粪可拾了。街上干净得很,就像上海的霞飞路(注:现名淮海路)。可是有一天早上,我值完夜班从医院回来,遽然看见有人在街上放羊,放牛。甚么时候,都少不了毛驴。牵到街上的毛驴,都有一副好行头,腰上披着棉垫,嘴上戴着驴套,围脖也是少不了的,因为那就相当于人们出席酒会时打的领带。(毛驴)还打滚呢,搞得尘土飞扬。延安正在反对自由主义,可那些畜牲们却不吃这一套,自由得很,到处拉粪。咦,怎么回事?我还以为要开一个牲口交易会。尔后方才晓得,畜牲们上街游行,是为了把粪拉到街上,让人们有粪可拾,以便掀起拾粪运动新高潮。当时,我正纳闷,遽然听见唢呐声声,扭头一看,腰鼓队和舞狮子的都来了。人们就在欢庆声中拾粪。很快,街上的粪就被拾完了。千错万错,我不该看见马路中央的那几颗驴粪。那几颗驴粪蛋,像元宝似的躺在路上,很招人喜欢。我随着节拍,扭着秧歌走了过去,可我刚铲起一颗,有人就把我的粪叉没收了。原来是我们医院的外科主任张占坤。他是医院拾粪小组的组长,也在俄国呆过,平时与我谈得来,还和我住过一间窑洞。我对张组长说:“你都看见了,我正在响应拾粪运动。”他说:“这些粪是给首长们预备的,可不是给你拾的。你拾了,首长们拾甚么?”我开了句玩笑,说:“毛驴还会再拉呀。”我就把驴粪放进了粪筐里。张占坤恼了,上来就把粪筐给我踢翻了,“叫你拾,叫你不听指挥。”他还推了一下我的肩胛骨,我差点像那个不幸的伤兵一样摔倒在地。张占坤本来性情温和,对我也很尊重,这会儿遽然向我动粗,我的脑子都转不过弯了。他再踢我时,我就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的软肋。我没有太用力,他也没有摔倒。他还笑嘻嘻地说:“哟嗬,驴脾气还挺大哩。”我也笑了笑。唉,我以为事情就过去了,可没想到,第二天张占坤就把我的日记从枕头里偷了出来,上缴给了组织。尔后,麻烦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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