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茨基(2)

有甚说甚,给我带来麻烦的那页日记,记的其实是我与葛任、田汗和黄炎的一次谈话。说起来,我之所以写日记,还是听了葛任的话。他说,写日记能使内心生活丰富起来,一个人没有内心生活,就像一个人没有影子,一间房子没有门窗。他一定没有料到,我会栽到日记上面。甚么?你也知道黄炎?对,他是个记者,编辑。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坐在窑洞里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托洛茨基。葛任讲了托洛茨基的一个小故事,托洛茨基被史大林(注:现译为斯大林)流放到阿拉木图(注:现为哈萨克斯坦的首都)的那一年,集体化运动引发了大规模的农民暴动。托洛茨基认为,他和列宁建立的苏维埃政权,已经快被史大林的暴政和冒险给毁了。但是,托洛茨基想的不是重返莫斯科,借机发难,而是给朋友们写信,让他们顾全大局,求同存异,不计前嫌,辅佐史大林渡过难关。我在日记中记下了此事。好在我没写是在田汗的窑洞里听来的,没写它出自葛任之口,不然,他们也要跟着我遭殃了。如今想起来我还有点后怕,因为我差点把葛任的另一番话记下来。葛任说,倘若列宁的继任者是托洛茨基,托洛茨基也定然会与史大林一样,对昔日的战友痛下杀手。酒装在瓶子里是酒,装在葫芦里还是酒。我后来想,倘若这句话也写进去,我即便种了十亩脑袋,也别想留住一颗。

日记缴上去,我就被收审了。如今想起审讯者的样子,我还胆战心惊。他们一上来,就把枪拍到了桌子上,叭的一声,吓得人魂飞魄散。要晓得,那可不是惊堂木,而是从日本人手中缴获的三八大盖。我被押进去的时候,有一个人正在受审。他是个智(知)识分子,被打成托派是因为嘴太碎。有一次,他从操场上听完报告,在延河边散步的时候,对别人说:“江青装着捉虱子,裤子捋得那么高,让丘八(士兵)们看她的大腿。真不要脸呀。”这话传到上面,他就被收审了。刚好王实味也说过类似的话,锄奸科的就断定他和王实味是一伙的。调查来调查去,就查出他和王实味是北大同学。他一开始也是嘴硬,拒不承认自己是托派,于是乎,他很快就被提溜起来,吊到了房梁上。刚吊了一袋烟工夫,他就承认自己是托派了。我听见旁边的一个审讯者说:“好,一炮就打响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你乖乖地承认自己是托派,你就可以吃到一碗鸡蛋面条。”那家伙看来是饿坏了,吃过第一碗,抹抹嘴,又说还有事情要交代。他又交待自己是特务,于是乎他又吃到了一碗鸡蛋面条。抹抹嘴,他说他感谢组织,因为他刚才吃的是双黄蛋。他说还要交代,这回他吹牛说蒋介石是他的外甥,宋美龄是他的外甥女。宋子文呢?他说是他侄儿。疯了,彻底疯了,连胡宗南和阎锡山都成了他的干儿子。这回他吃不成鸡蛋面条了,而是吃了几鞭。他当天就自尽了。他活学活用,也把自己吊到了房梁上。他用的不是绳子,而是自己的裤带。他的遗言只有一句,“哲学家说,无人能揪着自己离开地球,可我做到了。”

甚么,你问我是否也(被)吊了起来?吊了,当然吊了。对,我也吃了两碗香喷喷的鸡蛋面条。之所以吃到第二碗,是因为我对审讯者交代,我日记里所写之事,皆是张占坤告诉我的。我并不想把他屙出来,因为诿过于人并非我之做派,可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他后来也被关到了后沟。我在后沟时,半夜曾听见张占坤像疯狗似的,把我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一遍。起初,我还很生气,倘若我是一只狗,我定然扑将过去,咬他娘的一个稀巴烂。可我是个人,脖子上架的脑袋是用来思想的。我想,我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这么跟你说吧,起初我还有点后悔,觉得对不住张占坤,后来我就不后悔了。还是那个理由,我是一个人,不是狗,我会思想。我想,我这样做是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么一想,心里就舒服多了,我捂着耳朵说,驴日的,骂吧,我就当耳孔塞了驴毛,甚么也听不见。 

有甚说甚,在后沟,不等别人来做思想工作,我就把自己的思想工作给做了。我打心眼里承认自己犯了错误。别的都放一放,就拿拾粪来说吧,当我说“毛驴还会再拉呀”的时候,我其实就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受党教育多年,早该学会站在毛驴的立场上思考问题:那些毛驴,口料已经一减再减,可为了革命事业,还是坚持拉磨、拉炭、犁地。它们的肚子本来已经够空了,但是为了响应拾粪运动,它们有条件要拉,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拉,不容易啊!可我呢,作为一名知书达礼的智(知)识分子,却一点也不体谅毛驴,竟然还要求它们一直拉下去,拉下去。这跟党八股错误,宗派主义错误,主观主义错误,一样严重呀。阶级感情都到哪里去了,喂狗了么?难道你的觉悟还不及一头毛驴?

前面不是说了,我被吊上房梁那天,赶车的老乡也在场。他很牛气,说吊人用的那根绳子还是他贡献出来的。那可不是一般的草绳,麻绳,而是祖上传下来的缰绳。因为贡献了那么好一根绳子,他和儿子都吃了一碗鸡蛋面条。他说,当时他最担心的是绳子断掉,因为除了毛驴,那就是他最贵重的家产了。他用它捆草,拴牲口,也用它拴人。他儿子的头脑不大好使,媳妇动辄就要逃回娘家。她的娘家在葭县(注:现名佳县)葭芦镇(注:现名佳芦镇),离圣地很远,去逮一次很麻烦,走一天一夜不说,还得给亲家说好话。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拴在炕头上。他十分诚恳地对我说:“毛驴茨基,咱有甚说甚,撞上这种鸡巴事,手边没绳,还真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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