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就是那时被敲响的,母亲朝门那儿看了一眼,继续浇花。
我把门打开后,站在面前的人让我有些惊讶:校长。
校长站在门口,脸上充满谦逊的笑容,在肘臂里夹着一个报纸包。他穿得有些破烂,不太干净,全然不像是七十年代中期时的样子。
他看出是我,脸上也是一楞。最少有两年没有见面了,说是他被送到艾丁湖农场劳动了,他是三种人,是范主任的走狗,而且他们两个作为清华的校友,曾经联名给江青写过信,所有这一切最后都被揭发出来。
他说:我找你妈。
我让他进来了。
他径直朝母亲的卧室走去。
正浇花的母亲看见他后,像是受了惊的鸡一样,浑身都颤动了一下。
校长看着母亲,脸上充满深情,他说:我就要到南疆去了,要去巴楚,去修小海子水库,说着他把那个纸包递给母亲,说:这是我多年来写的日记,从清华时就开始了,你知道的,里边还有你。这是我最贵重的东西了,我没有别的亲人,只好留给你了。
母亲斜眼看见了站在后边的我,说:刘爱,把门关上。
我只好关上了门。但我贴着门仍然听着。
母亲说:你不应该上我这儿来,这东西我也不要。
校长说:我可能坚持不了几天了,南疆太苦,我可能活不长了,希望你帮我保留。
母亲沉默。
校长又说: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母亲沉默。
校长说:刘爱是不是我的?
我在门外听见这话,脑袋里轰的一声。
母亲说:不是。
校长说:可是,别人都说……
母亲说:我是一个女人,我最清楚。
校长:我希望你一生中就这一次不要撒谎。
母亲说:我这一辈子从来不撒谎。
校长说:永别了。
突然,门开了,校长从里边缓缓地走出来,母亲并没有送他。他独自走到门口,开开门,我有些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到了门口,要关门时,校长回头朝我一看,我发现他的眼眼里饱含着泪水。
校长走了,母亲仍在浇花。
以后,我曾经悄悄地偷看过校长的日记,里边充满激情还有艳丽的词语,显示了一个男人深情的话语权,所有那些呵护都是为了母亲。他说,他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就是母亲。而且,我发现他也喜欢用与范主任一样的诗句: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我被他言词的高贵所打动,并恍然大悟:难怪他们能给江青写出那么有文采的信,他们是一路货。都曾经是充满才情的青年。可是,在今天的政治压力下,他们还能坚持得住吗?
果然,校长自杀了,那是在三天后,在锅炉房的后边,就是我和王亚军偷看阿吉泰的地方。校长穿着鲜亮的黄军裤和充满太阳味道的白衬衣。他身上除了有五斤全新的乌鲁木齐地方粮票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这永远是一个迷,已经到了一九七八年了,他临死时装上一张粮票干什么?
知道校长死的那天,我看出了母亲眼底的悲哀,那时灯光正照在她和她的毛衣上,我问她:我跟校长有关系吗?
母亲摇头,问我: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说:从小就听别人在后边议论。黄旭升也说过。
母亲说:他们说话不负责任。
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时隔多年之后,不放心的我在有了DNA技术之后,仍然去作了亲子鉴定,我与父亲刘承宗的DNA基本一样。看来,母亲这次真的没有撒谎。
这次没有撒谎,就意识着她一辈子从来不撒谎。
父亲并不显老,他经常对别人说,你看你看,我连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在他被母亲反复清理过的头上果然没有白发,别人就都会叫起来,说:刘总真是的,一根白头发都没有。
天翻地覆,什么叫天翻地覆?就是别人对你说话的态度有一个根本的转变。父亲当然知道这些,他对科学大会之后的日子充满感激,当听到郭沫若文章里引用了白居易的词时,父亲热泪盈眶,当着我的面,与母亲就在家里拥抱起来,一点也不嫌肉麻,充分表达了他们作为知识分子的热烈。他不会忘了自己站在架子上画毛主席像的日子,更不会忘了别人打他的那一巴掌。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要把失去的时光找回来,而且让我惊讶的是,他也非常喜欢唱那首“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