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8)

他们的儿子却想:为什么想上大学还需要考呢?他想上就让他上嘛。又不是想去杀人放火,又不是想偷鸡摸狗,又不是想当四人帮,他不过就是想进一个叫大学的地方学习嘛,为什么考不上就不让上?任何人都不能剥夺一个孩子想上学的权力。

当儿子把这个想法告诉父母时,他们吃惊地看着儿子,深深地感到了种的退化。那是人类生存的危机。文化革命真是把一切都搞乱了。这个孩子应该到医院去看医生。

我真的到医院里去看病,却没有检查出来。就在我从那条通往太平间的小路上经过,要出北门的时候,黄旭升朝我走来,她身上竟然别着一枚校徵!我吃惊不已,没有听说她考上大学呀。黄旭升也看见了我,她笑起来,显得很灿烂。我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太平间里有人进进出出。她说:老是想去找你,老是没有时间。我点头,又看看校徵。她说:要把失去的时间都补回来。我说:你是什么时候考上大学的?她说:第一批呀。我说:你的病好了?她说:你才有病呢。

这时,她母亲从后边赶上来,看见我,脸上立即充满警惕,说:快走,要迟到了。  黄旭升竟然没有跟我多说什么,就朝医院走了。

我说:我能给你写信吗?

她说:用英语写吧,我正好练练自己的英语水平。  天山仍然陪伴着我,博格达峰像我的影子一样,我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苍穹这个词,它是蓝得让你眼前阵阵发灰的天空。我渴望去北京上海,却没有考上大学,我知道自己此生只能永远呆在乌鲁木齐。我的委屈在哪里?他们说得真对:别人不学的时候就我学。

我眼谁学?

王亚军。

孤独的时候总想念王亚军。他那时被关在监狱里边已经一年多了,我从来没有去看过他。是因为路途遥远,还是因为我们之间隔着沙漠?我曾经在地图上仔细地看过他劳改的地方,当时就吃了一惊,在我们之间有两大世界著名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土尔班通古特沙漠。

王亚军是不是被晒干了?成了南疆的一块木乃伊?

母亲有些老了,原来是细密的绉纹在眼角,现在却已经是像榆树皮一样粗的纹路爬在了她的脸上。但是,她仍是那么有风度,她可以在阳光下自由的呼吸。她的出身,她的学历,她从清华出来的身份,特别是她是爸爸的妻子,都使她有种春风得意的感觉。

早晨,当阳光照在停车场的时候,老是看着她穿着紧身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个安全帽,她作为技术处的处长,要随总局的领导们下基层去检查工地。

车就停在那个地方,司机的态度良好,他们对她很客气,就像是对待宋美玲一样,因为一个有风度的女人站在你的身边,她是有地位的。  她的风度很好,没有人能像她这样,温和,大度,落落大方,她的个子挺高身材挺拔,像是一个经历过风雨又重新走到了阳光下的白杨。

她现在真的不再怕别人说她是技术权威了。

父亲是技术权威,而现在连她也是技术权威。

母亲怎么会是技术权威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她最重要的设计是那个乌鲁木齐人直到现在都还记得的防空洞,它是地标性建筑,也差一点成了我的坟墓。

可是,母亲就是技术权威。

她与父亲有时拿出留声机,听一会儿格拉祖诺夫,她们总是把声音开得很大,让小提声从窗户飘出去,充满院落。全乌鲁木齐的人在那时都听见了这种乐曲。因为这种乐曲,她们就更像是知识分子,他们在众人眼里,就更加神秘。

刘承宗,秦萱琪夫妇真是神秘,他们和一般的人就是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那是一个周末,爸爸去了美国据说还要去欧洲。他临走时兴奋而神秘地说:乌鲁木齐将有大工程。

母亲独自在屋里浇花,她是爱花的人,这可能来源于她出生的那个宅院。她曾对我说,家里有好多的花呀,她的童年与少年时代是与花在一起的。有许多年了,她不得不与花分开,这让她无比委屈。母亲说到这些时,声音略有些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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