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笔(1)

铁笔姓吕。

大院里都喊他老吕,铁笔,或者吕老夫子。他的名字,大家反而口生了,有外人来办公室,同室向人介绍:

“这位是吕、吕、吕--”终于改口说:“这位是老吕。哈哈。”老吕也不计较,卑谦地欠欠身:“二口吕。”

老吕瘦长条。眼窝很深。鼻子架一副花镜。因常伏案工作,腰有点弯,走路老瞅着地面。他本是旧职人员,解放前在国民党县党部刻钢板,刻得一手好仿宋体,和铅印没啥区别,有时也刻几枚印章,铁笔的雅号即由此而来。因他没什么劣迹,家又清贫,为人胆小迂腐,解放后一直由县政府留用,算废物利用。革命委员会成立,他仍被录用,算体现政策。

老吕分在办事组。

那会儿时兴“组”。组没大小。

办事组就是革委会办事组。

其实,办事组还是很有实权的。不少人争着去。那儿实惠。比如,办事组的人到食堂吃饭,同样是两角钱的菜,就格外丰厚。主要的是,办事组还下设秘书组、机要组、保卫组等等。

直接和领导打交道,显赫得很。哪会儿领导高兴了,说:“提!”这人就提起来了。

老吕在办事组下属的秘书组。却既不显赫,也没有提。是标准打杂的。

他也算秘书,但不为领导写讲话稿。不会为领导写讲话稿,就算不得好秘书。他不会写,一写就有八股气,夹文夹白,不得要领。有一年国庆节,领导要在万人大会上讲话。可巧四个文字秘书一个出差,一个结婚,一个生孩子,一个生病。老吕受命于非常之际,只得上马。他连赶两个通宵,眉毛下系两个红灯笼,交了稿。看样子还挺自信。领导一看,开篇就是:“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一段《报任安书》,接下去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最后转到阿房宫里去了:“……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大谈了一通兴亡之道。

那位领导人看不懂。幸亏看不懂。却从此不许他写讲话稿。

但常让他抄讲话稿。老吕写字一丝不苟,清清爽爽。一般人写字,会越写越草。老吕不会。

三五万字的讲话稿,从头到尾一个样。看着赏心悦目,很好念。抄稿是颇辛苦的。人家写两天,他要抄两天再搭两夜,但他从无怨言。

不抄稿时,老吕就刻钢板。办事组本来有两台打字机,但文件多,忙不过来。两个打字员一个是姑娘,一个是小伙子,两人说说笑笑,眉来眼去,效率不高。那些通知、附件、调查报告之类,就由老吕手刻。不久姑娘和小伙子进入热恋状态。晚上要加班打字,他们却忙着约会、看电影。姑娘扭扭腰,给老吕一个媚眼:“老吕,请你帮忙刻一下。”或者,小伙子拍拍他的肩:“老伙计,帮帮忙!”老吕便扶扶眼镜,说:“行的。”他爱说:“行的。”不说:“行、中、管、可以。”

夜晚机关无人了,老吕一个人伏案刻钢板,一刻就是大半宿。刻好了,再印出来。晾干,收好。正好天亮。

老吕人好,谁都能支使他。走到大街上,有熟人排队买东西(那几年,人也真好排队,满街都是)。队很长。排累了。看见老吕走过,喊一声:“老吕!帮我排一会队。”

老吕也不推辞,扶扶眼镜,说:“行的。”走过来替下那人。那人就蹲在一旁,抽烟,闲谈,或者去办别的事,个把钟头过去,估摸到了,又转回来。老吕正急呢,忙招招手:“快来!到啦。”那人又替下他来,说:“你走吧。”老吕就晃晃荡荡走了。经过一条巷子,忽然被街坊一个娘们儿伸手捉住。那娘们儿提一篮青菜,一时尿急,要上厕所。可巧抓住老吕:“吕大哥!你帮我提提菜篮子,我去去就来。”老吕也不生气,依然扶扶眼镜,说:“行的。”接过菜篮子,挽在臂弯里立等,动也不动。不一时,那娘们儿出来了,一边系裤带,一边笑笑说:“吕大哥,你去哪?”“不去哪?”交过菜篮子,晃晃荡荡又走了。

老吕很忙。太忙。机关里谁也不如他忙。他有做不完的事。案头常常放着一叠叠待抄待刻的文稿。一上班就缩在屋里,很少见他出门。机关里便极少有人注意到他。大家见了他也就是点点头,说不上尊重,也说不上不尊重。就像一个物件--比如一口钟,一个热水瓶,一把椅子。不存在尊重被尊重的问题,只是个使唤被使唤的关系。

但老吕在家不受尊重是显而易见的。老婆是个工人,比他小五岁。丰满而近肥。很看不起老吕。嫌他窝囊。也有人说,老吕性欲不行,满足不了她。据说胖人性欲强。瞎传。反正他女人看不起他。看不起不要紧,不看就是了。可那女人打他,几乎天天打。打也不要紧,天天打也不要紧,不要乱打,毁坏东西。老吕一直耐心地教育她。女人便更火。

一次正吃着饭,老吕没说什么,也就是很害怕地看了她一眼。女人一碗热米饭便扣他头上了。老吕丢下筷子,忙不迭用双手捂住头上的米饭,一边快速抓下来,一把一把往口里填,一边说:“你看,你……看,这不可惜了吗?”那一次,头发被烫掉几缕。儿子才十多岁,也打他,用脚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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