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方刮过来的风推着铺天盖地的黄沙雾顺着西河如期而至,一股血腥也在天空中隐约盘旋。两个赶着牛沿途贩卖的北方人,用走到哪里也改不了的侉子腔大肆渲染:洛阳、郑州一带在打大仗,双方死伤无数。望着春季里西河慢悠悠的浅水,他们炫耀地说,中原一带到处都是血水流成的河,先是红色的,然后就会变黑。到处在打仗,只有北方人敢出来做生意。牵在他们手里的几头瘦牛价格比往年贵了一半,一头牛的价格已经超过二十块银元。生性喜欢四处奔走的北方人在天门口临时落脚的那几天,几乎逢人就说,恨不得用这些牛换一处房产,再将家里人接过来在此繁衍生息。
天门口的风水的确很好:从远处大山上延伸下来的一道山脉,临近镇子时轻轻隆起一对山头,相距不到一里远,像慈佛又像善人,伸展双臂深情地朝着镇子拥抱而来。起源于两座小山之间的一条小溪长年不断地穿街而过,镇外是一片整整齐齐的田畈,田畈外则是清水长流的西河。北方人从北跑到南,从东跑到西,跑遍了大别山也只见到这一块福地,好像埋块石头在地里就能变成金银,插根扁担在水边就会长出竹林,上半年买一头牛,下半年就可以将河滩犁成十年不用施肥的良田。北方人说的没错,一座小东山,一座小西山,多少擅长风水的先生,精通八卦的后学,莫不为之倾倒。就连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也跟着凑热闹,声称他的教堂是一炷敬给这块福地长明不熄的香烛。
天门口人早就不在乎外来者的任何恭维话,对北方人说的话也不例外,他们觉得这是北方人哄人买牛的花言巧语。虽然想买牛的人不少,却没有人肯出这少见的大价钱。
北方人住在麦香家的小饭店里,花了几天冤枉钱,终于不耐烦了,不再听信总在凑钱、总也凑不齐钱的几家人的话,背起包袱,赶上牛沿西河左岸往县城方向走去。几天后,杭家老二又将北方人的牛赶了回来。在杭家老二手里,每头牛只值五块银元。早在北方人说他们是赶着五十头牛离家之际,挖古的人就断言:北方人是不是活到头了?说归说,做归做,虽然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没有人多嘴多舌。来天门口时间不长的董重里已经相信,靠着大河大山的天门口人并非贪图杭家人杀人越货给镇上带来的种种好处;实在是因为杭家人已成了天门口某种荣耀,他们出门在外,只要说自己是天门口人,马上就能赢得敬畏。
那天晚上听完说书,人们正要散去,董重里客客气气地叫住了杭大爹:“我表弟要从麻城过来,您老能不能派个人去帮我接一接?” “你表弟不是在武汉吗?”杭大爹盯着董重里反问一句。
“还不是为了女人,有个女同学在麻城,想逃婚又没胆量,表弟就跑去帮她。我这表弟心气极高,以为自己能力大,哪里都敢去。却不了解乡下的规矩,一到麻城就被当地人困住了!” “那就让九枫跑一趟吧!” 杭大爹爽快地答应下来。董重里不好挑剔杭九枫的年少,当着杭大爹的面,他将相关事务一一吩咐给杭九枫。杭九枫粗枝大叶的样子让董重里很不放心。杭大爹拍着他的肩膀,不无得意地说,莫看杭九枫年轻,各方面才能已经超过他的二父三父和细父。 第一场春水下来,只打湿了西河两边的沙滩。盘桓了近十天的黄沙雾完全散尽了。杭九枫往北走了几百里,在约定的地点见到了董重里的表弟傅朗西。不紧不慢地走了几天,他们宿在罗田县境内的三里畈镇,从那里到天门口少说也有二百三十里山路,急走也要两天。因为夜里一连两次有旅客走错了门,傅朗西便心血来潮,非要一口气赶到天门口。杭九枫说,要想在山路上走得快,就要吃油子,吃了油子,脚才不会发软。傅朗西倒不小气,站在朦朦胧胧的街边,让他吃了十根刚从油锅里捞起来的油子。傅朗西也喜欢吃油子,还喜欢吃细米粑。他对杭九枫说,油子和细米粑里面的空洞,与人的肺很相似,多吃一点累了不会喘气。走在两山之间平崭崭的田畈上,傅朗西倒还有说有笑,一旦遇上山了,不管是高是低,莫说说话,喘气都难。他那瘦得只剩一根筋的身子,看上去爬不过任何一座山,杭九枫总觉得他随时会提出在路边找个人家借宿。但傅朗西一直赖死赖活地跟在后面,一点也没落下。
相隔不到十天,西河就泛起了第二场春水。
在冬天里冻得发白的西河,被流水冲刷得面目全非。过水的河道成了打得半死的蛇,没有规律地到处乱扭,将那座架在流水之上的独木桥,变戏法一般抛弃在新冒出来的沙滩上。曾经离水线很远的一个个沙丘,免不了被一股股流水开膛剖肚般切开。 “河那边就是天门口,在这儿,傅先生想做什么都行,莫看有个马镇长,真正说话算数的还是我们杭家。”杭九枫领着傅朗西在与天门口隔水相对的沙滩上徘徊,“傅先生不相信?那好,一会儿不管是谁,只要有人露面,我就要他背你过河。” 傅朗西没有做声,他被眼前隐隐可见的山势与地形吸引住了,随后说了些与北方人见解无异的话。被流水冲刷的沙滩突然塌下半边。正要说话的杭九枫机灵地拖着傅朗西往后退了几步。不等他们重新续上这个话题,打更的段三国就在远处单调地叫着这一夜的结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