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雪杭两家文武相争的起源,长毛军时代还不是源头。
雪杭两家始祖同时从江西彭泽迁来此地,一家是读书人,一家是硝狗皮的,相处起来也还过得去。雪大爹的父亲小时候考上了县里的文童,而杭大爹的父亲同时考上了县里的武童。雪家是书香门第,受人尊敬久了,此时上门祝贺的人出出进进有如流水。杭家头一回出人头地,对此事看得极重,但在众人眼里,杭家的孩子即使考上武童,也还是硝狗皮的。
读书人儿女情长,习武者英雄气短。
眼看着街上的人们从自家门前经过,连句客气话都不说,只往雪家走去,杭家人心气难平。他们干脆走进雪家,在酒宴上让一向以孔圣人在天门口的化身自居的雪家人大大地出了一回洋相。那一天,雪家的当家人趁着酒兴,要与来贺喜的人即席对对联。
有文才的人抢在前面,后面是粗通文墨的和一点文墨也不沾的。
已经对过对联的人都将目光投向杭家人。有性急的人已忍不住开始打野,要一文一武的雪杭两家当家人赌酒。杭家当家人欣然接受,大家以为他不过是好酒,寻求一醉而已。没料到他脱口就说:李白李太白李太太白李太太太白。上联既出,席间先是一片静默,继而一派哗然,还有人冲着雪家女人哈哈大笑,随后又归于静默。此时此刻,雪家当家人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红,反复变化了好几回,额头上的汗水不知流出了多少。
雪家人读唐诗,一向厚李白而薄杜甫,这上联不仅冒犯了李白,而且还含有不尊重雪家女性之意。读书人遇上这类事情,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以正气凛然的下联作为回敬。偏偏这是一副绝对!雪家当家人越是明白其中诗文意义语词音韵,各类元素决定其难有天衣无缝的下联,脸上越是发烧,流出来的却是冷汗。如果他能坦诚面对,承认这是绝对,是冥冥之中在提醒,学海无涯,文无第一,此事也许当即就化解了。然而,那一刻,面对众多宾客,杭家当家人的逼人气势,激怒了雪家当家人,况且这分明是故意上门寻衅。那些好打野的人早已数过一百了,杭家当家人将先前说好的一斤烧酒,拎起来晃个不停,还说不喝酒也行,可以依照上联十四个字的音律,学十四声狗叫。雪家当家人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说了一声:满嘴大粪,不可为伍!杭家当家人将酒壶里的烧酒一口气倒进嘴里,然后说,既然替雪家人喝了这酒,就得替雪家人续了这下联:扒灰扒嫩灰扒嫩嫩灰扒嫩嫩嫩灰。说完竟自扬长而去。其时,雪家的儿媳妇单名嫩,雪家人亲昵地称她嫩嫩。这场羞辱让雪家当家人至死不再与人谈及李白的诗文。时光流逝,这事渐渐被人们淡忘了,但在雪家人心里,它却成了一条长满毒刺的松毛虫,一代接一代地在雪家人心里爬来爬去,令他们又痒又痛,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从雪大爹的父亲,到雪大爹本人,虽然总在告诫家人,这只是一种粗鄙的文字游戏,算不得才华,更与学识相去甚远,然而它却对应了那些爱挖古的人说的:明知花枝招展的婊子不是好东西,男人见了还是会动心。这样的对联显然不是杭家人能想出来的,能想出如此对联的肯定是有学问的人。偏偏从古到今,总有一些读书之人,放着文明的方向不走,编出一些粗俗的文字来取悦民间。
最后的这些话,是董重里对表弟发表的议论。董重里还说,真正动摇雪家根基的是阿彩的到来。
与阿彩相关的一系列事情,让一向在天门口被尊为圣人的雪家名声江河日下。董重里说,表弟让他来天门口实在是很英明的决定,天门口这地方太好了,动静相宜,文武兼备,可以做一切梦想之事。